願豐楼雜記 卷七 1

願豐楼雜記 卷七 1

一、薩上將義行

汀江至峰市,灘石險惡。俗呼水自亂石中趨下曰漈,其高者曰硿,此地在硿之上,舊名硿頭。後人因其名不善,地有雙峰之勝,改名峰頭,故川曰峰川,市曰峰市。兩山束流,怪石屴崱,水激而下,浪花如棉,故有棉花灘之稱。上流貨物至此,舟不能駛,必肩挑十里至粵轄之石上,換舟以達潮汕。每日上下搬運,行人如織。

民國六年春,閩侯薩鼎銘上將(鎮冰)任閩粵巡閱使,由汕頭來峰川,見山路迂回狹仄,下臨溪險,一不慎立粉碎,思平其險阻。捐銀元五千圓,交峰市商會修治。予赴省議會召集,過峰川,值商會張筵款上將,速予陪飲。時峰市商民群疑戢戢,僉謂上將别有作用。席間予詢上將,上將曰:“否,否,予不過見此路有數處山陂突出江面,行人肩摩而過,猝不及避,懼有傾墜之患。擬將此山陂用炸藥轟去,窄者增寬,窪者填實,縱不能其直如矢,亦當其平如砥。君抵省,可為我與李督軍言,借炸藥數百鎊應用。”予以炸藥為軍用品,無公文恐不能以口舌索取,後乃由香港採辦焉。

逾年而南北軍興,路工中輟。其後陸續修理羊腸鳥道,雖未一律剗平,視昔寬大既倍。聞上將捐助達九千金,自言年二十九遭鼓盆之戚,即不再娶,亦無婢妾,有子自食其力,無家庭之累。巡閱使公費例支銀幾萬元,他人幕僚輿從費慮不給,上將則一切從約,故有餘費。還之中央,恐後人難以為例,故以公家之錢,為公家之用。修路為民,即所以為國也。上將來時,自石上徒行至峰,及予過山,遇上將查閱路線回,亦徒步往返。自愧窮弱書生不耐健步,道出峰川,年必數次。近乃力自振厲,舍轎而徒,蓋受上將之教訓多矣。予謂上將誠道德中人,脫然權利之外,專辦慈善事業,而又熟悉人情。嘗以修路之款托諸賴君鏡湖,而告之曰:“此款告罄,某有機會當再續寄。如未續寄,君自審財力餘裕,可接續修去,否則暫行停工。予觀君近於好名,須知予此款系以公家之財為公家之用,非出自一己私囊。君若無餘財,而以經營商業之財勉強為此不急之務,非某所望也。”此語蓋鏡湖告予。上將陸續匯寄共九千金,亦鏡湖云。

二、林狀元學行

舊時海道未通,潮人士往來南北皆取道汀江。吾杭舊有“白水漈頭,白屋白鶏啼白晝。”之句,無屬對者。海陽林大欽殿撰過杭,得句曰:“黃泥壟口,黃家黃犬吠黃昏”,時稱絕對。大欽字敬夫,嘉靖壬辰狀元,居海陽之東莆,世稱東莆先生,有《東莆集》行世。吳穎序稱:“少見田汝成記東莆先生對大廷時軼事,歎科名盛事,君相亦不得爭。田記略稱:夏貴溪言當國,知貢舉以成格限進士,違者有厲禁,令禮部傳諭。既廷試,閣中呈二卷,汪都憲鋐得先生策,驚曰:‘甯有對策而無冒語者!’永嘉奇之,附呈御覽,憲宗特擢第一。貴溪以責禮部,乃知傳諭時先生未至,故未聞其語,否則當不敢大放厥詞矣。”今策載集中,都四千五百餘字,其要以足民衣食,去遊惰冗雜之弊,在均田、擇吏、去冗、省費、辟土、薄征、通利、禁奢八政。所陳均田之法,大旨以:計今天下之民有田者一二,無田者八九,以八九不耕之民坐食一二有田者之粟,其勢不得不困,分散有田者之業,以為八九自耕之養,其勢未嘗不足,其便莫若頒限田之法,嚴兼併之禁。先生固注重民生主義矣。

三、林狀元抱負

《潮州府志》載:“林東莆幼嗜學,家貧無書,年十三從父入郡,過書肆見眉山蘇氏《嘉祐集》,延玩移日不能去。頃之成誦,為文遂絕似三蘇。父歿,家益貧,傭書自給。嘉靖辛卯,應鄉試,對李綱十事。巡按吳麟歎曰:‘必大魁天下。’果如其言。”吾讀《東莆集》,其志趣遠大,固可更於前驗之也。集中《潮州八賢論》為諸生應試之作,八賢者,趙德、許申、張夔、劉元、林巽、王大寶、盧侗、吳大復也。其于趙德尚曰:“雖未敢謂其有得于聖賢之道,然其倡儒學之宗、衛孔氏之傳而陶范吾潮海濱鄒魯之風者,厥功居多。”其志趣可以想見。又:“以舊時潮士倍昔,邇年益寡,豈古今人材不相及哉?抑作而風之者無其道歟?末以待文王而興,非豪傑之士,故作人之風,雖在上不可廢;而自勵之節,亦吾人不可諉。立志貴高也,造道貴純也,是必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其令名,徒以數子自期待,非愚生之所願,亦豈執事之所望于諸生哉!”自命不凡,以聖賢為鵠,志伊尹之志,學顏子之學,期其必至,而或過之。八賢固非所願,區區大魁何足云?潮郡姚江之學,始于薛中離,東莆稍後出,亦學心學者。集中有《復中離書》,略云:“近蒙寄《惠聲八閩錄》,雖辨問周明,莫非實事,然覺毀譽之心未忘,而精察之功少慢。若顧形跡聲色之末,非吾廓然[1]無情之體,勢將治己約而望人周,人各有見,是非豈能盡同?君子尊德性、道問學,非必人人之信己也。今不孜孜於道之所當務,而徇眾人所知見,則慢易鄙吝之心易生,而精微神化之體難入,此吾與丈之所共憂也。”造道深精,大公無我之懷,廓然與天地流行,信為中離畏友。蓋中之學尚不免有我之見存我心,一生順我者是、逆我者非。予讀《中離集》,觀其所作各傳,稍一順己,便許為入道,可以知已。東莆之學,實更深造,知其以聖賢自命者,固確有本領,若非今之少年中無所有妄自尊大者所可藉口也。

[校注]

[1] 廓——原稿作“廊”,依文意似為“廓”之誤,徑改。

四、時雨堂

姚江之學傾動當時,所到之地從遊講學,莫不以得聞緒論為幸,獨吾杭寂然無聞。先生于正德丁丑提師征漳州賊詹師富,駐節上杭兩月,民苦久旱,禱於行台,大雨連日,夜作《喜雨》詩三首。適班師至自漳州,並為之記,親書勒石,嵌諸行台之壁,海內稱“時雨堂碑”者也。計時先生當于二月既望至杭,四月中旬回師,居杭不為不久,而與聞學說者無一人焉。考舊志,梁公喬由進士任郎中,與先生為同官,同受廷杖,出守紹興,有母在堂。先生來杭,嘗書“受日”名其堂。世傳梁公已前卒,恐未必。然後人就行台建祠祀先生,將碑記樹諸後堂,故世稱“時雨堂”。前輩薛雨田孝廉(耕春)題門聯云:“王師若時雨;公德如日星。”嵌王公二字,渾無痕跡,可謂雅切稱題。予嘗撰一庭柱聯,云:“當年節鉞遙臨,愧此邦僻陋寡文,無人負笈從遊,升堂商榷良知學;異代流風未沫,撫殘碑英靈在仕,多士執鞭歆慕,把酒高吟喜雨詩。”又擬一長聯云:“謨略雪迂儒之恥,憶桶岡破賊,樵舍擒王,奇勳疊建,震鑠古今。何幸旌節遙臨,大旱慰雲霓,瞻拜名堂頌時雨;文章根心性而生,讀賈舶飛檣,漁蓑喧浪,佳句流傳,喜形色笑。况復煙豪親染,護持有神物,摩挲遺碣仰英風。”

五、翁襄敏過杭

上杭舊志不立寓賢一門,僅附見卷末摭遺中,如李公廷機、陳公際泰、林公大欽,均炳然在列。然東莆先生僅黃泥壟一對,若援斯例,則高公攀龍謫揭陽添注典史,由九龍而下汀江,過大孤灘,寫境奇絕;澄海唐公伯元,官戶部郎中,深疾陽明新學,文成入祀文廟,上疏爭之,請告,限滿復出,過藍屋驛,有《追次白沙先生台書春晚》之作,是皆可列寓賢者也。又翁襄敏公萬達為《汀郡守華山陳君平兩灘碑》,磜灘隸長,龍灘隸杭,即白頭漈與回龍也。《通志》:“陳太守名洪范,仁和人,嘉靖辛丑進士。任汀守,汀流水束隘而迅,石齒齒跟跟[1]戟立而虎踞,長汀之磜灘,上杭之龍灘為尤險,兩岸巉絕仄塞,纖道屢絕,舟上下者沈溺無算。洪范於冬月水落,召工平其險巇,度岸可纖者夷之,他灘亦稍疏治,行者稱便。”襄敏碑文載府志,而杭志不詳。碑云:“予數數道汀,嘗舍輿即桴,歷經兩灘。”又《與鄒一山第十二書》云:“茲由汀入武夷,還當道莆陽”,是襄敏固屢過吾杭也,足跡所經,山川生色,况有平兩灘碑文哉!書中云:“十月二十日寓汀之永定山齋,偕蔡次軒為武夷之行,所經之地,即故人不相聞,况敢煩人夫馬邪?”是當在嘉靖三十年後,所謂山齋,不知在永定何處?其為武夷之行,由永定起程,所經之地,或由豐稔寺而往,是又可入永定寓賢矣!

[校注]

[1] 跟跟——原稿如此,似當為“根根”。

六、周維慶篤舊

吾杭周維慶,字鑒甫,在汀城開設剞錦齋,專以刻字為生。嘗搜集天潮閣詩文遺著刻之。自序略曰:不佞與鼇石先生舊好也。曩者鼇石欲以《游嶽詩》倩余壽之梓,不果。越有年,又與鼇石同寓武平旅舍,復言天潮閣全稿將付予鋟之梨,又中阻焉。自後鼇石北轍南轅,益無定處,余亦朝奔暮馳,相逐不遇。更越年,聞鼇石卒于甯化李氏家矣。余且駐郡城,鋟蒙書餬口。暇日檢汀八邑先哲後賢詩文,欲彚集成書,編為《閩汀文選》,附以吾杭賢士大夫遺墨。未嘗不咨嗟悼歎,古今文獻不足征,良可惜也。邇來吾杭以詩文名世者,莫如鼇石。昔曾聆其自負之言,謂:“走路莫多於我,飲酒莫多於我,說話莫多於我。”蓋其登五嶽、渡三河,名山大川皆有所閱歷。夫遍歷天下,見聞廣辟,必非經生常談云。

據其自述,搜集所得則本之曹拙庵、曾訒齋,益以泉上李氏家藏鼇石親稿,為元仲先生手所批閱者,鼇石自序及許榮序俱在。不忘舊好,用心可謂勤矣。使非此刻,則後人又烏從於二百年後考見鼇石先生文章氣節哉?詢諸邑人士,知周為庠序中人,藉刻書自給。予作《鼇石先生傳》,以周固手民,有古人篤舊之風,猶淺視鑒翁也。《閩汀文選》十卷,乾隆上杭志不載,同治續修亦未搜及,《汀州府志》僅存其目。後閱同治《福建通志》載其自序曰:“吾汀,唐始為郡,與中原並,人皆束身於學問,肆力于文章。時則文詞有鄭仲賢,氣節有伍正己,理學有楊淡軒、童尋樂,其餘瓌瑋卓異,不可一二數。考諸郡志,其著述所紀編不下百千卷,而得諸故家,訪之耆宿,斷簡殘編百不獲一,因命諸子方偉旁搜遠攬,采名山之藏,訪故舊之遺,求諸衣冠華胄之家。凡經國之訏謨,敷奏之碩畫,詩歌、古文、辭賦、碑銘諸體,雖未能淳粹,而生斯土為斯人,因其文識其人,亦足以見何地無才也!”時雍正三年乙巳仲秋,據《天潮閣集》刻者自序成于康熙辛丑,相距僅五年耳!《天潮閣集》倖存,而此選求諸郡邑故家,無知其名者。楊瀾《汀南廑存》所輯伍氏諸詩,注明采自《閩汀文選》,是咸、同間其書尚有傳本。故當時修通志得采其序,蟲魚之蛀,兵燹之傷,致先代文獻泯然無征,豈不惜哉!

七、劉鼇石竹杖銘

《天潮閣集》有《竹杖銘》,古奧雅潔,不愧左逸文字。此非銘體,乃誥命也。雖出之遊戲,信卓然可傳,爰錄出之:

予客衡嶽,獲一竹[1]於萬丈之巌,斵而為杖,中有素書十行,蓋左逸也。其文曰:“天王使劉文公錫孤竹君,命曰:‘昔伯舅夷齊[2]及伯舅太公共事我先王文王,無祿。文王即世,伯舅太公用襄武王,勘平殷亂。凡殷子孫臣庶,罔不臣服我太周。’唯是伯舅夷齊獨出怨言,不食周粟,去而逃隱。庸是微、箕諸人皆有封,伯舅獨無有,我先王豈[3]敢有私焉?亦曰:‘天下後世,其知周有不臣之士。’今予惟曰:惇德允元,堯、舜之所以治也。予一人惟顛覆之是懼,其敢違先王之命,以傷伯舅[4]之心,今予命汝[5]筤纘乃舊職,女其益邁乃先德,以朝夕承弼予一人。嗚呼!後非臣罔恃,臣非後罔功,欽哉!無廢朕命!”

[校注]

[1] 竹——原稿作“竹杖”,依上下文當為“竹”,《天潮閣集》作“竹”,故改。

[2] 齊——原稿作“齋”,依上下文當為“齊”,《天潮閣集》作“齊”,故改。

[3] 豈——原稿作“不”。依上下文當為“豈”,《天潮閣集》作“豈”,故改。

[4] 舅——原稿作“考”,依上下文似為“舅”之誤。《天潮閣集》作“舅”,故改。

[5] 汝——《天潮閣集》作“女”。

八、送窮文

《天潮閣集》有《廣送窮文》一篇,始出於諧,終歸於正。固窮守義,信宇宙間大文也。予因中有“世不聞餞富之篇,則皆為楊、韓所愚”語,辟地居潮,鬱鬱無似,嘗作《餞富文》一篇,蛇足之添,狗尾之續,貽笑大匠,固知不免。然景仰前徽,亦聊以申吾所好而已。亟錄先生原文,以公同好:

乙丑除夕,劉子客于廣南,時滯風塵[1]既十載矣。齒日長而不學,交日盛而無朋,愆尤日起而有功,而精神已大異於疇昔矣。顧影踟躕,百無一適,伊蒼蒼之何心,豈悠悠之足述。爰是剪[2]跋焚熏,奠芳浮白,命中書君召諸窮魅而讓之曰:是女之責也夫!是女之責也夫!往者華陽,玄白不已,與女相訐,未暢厥理,爾益倡狂,與士終始。亦逮有唐昌黎韓公,誅爾朋儕,厥數未窮,用爾諸人,罔悛罔恫。今吾與子相處者有年矣,匪曰升堂,已[3]入其室,匪曰笑言,亦同衾席。爾類既詳,情態備悉,爾曷屏氣靜聲,唯吾之所指斥。昔吾之生,天盧群吠,不周東崩,虞淵西墜,豺虺橫行,梟鳥致慨:是曰國窮,爾祟至大!天下皇皇,寡廉鮮恥,塗脂傅[4]容,日挑心委,謂綱常為何物,棄聖賢如敝屣:是曰世窮,非恒祲之可擬!及吾有親,不識其顏,慷慨殉國,老弱同殲,呱呱繈褓,乃蒙棄捐,雖餘息之尚存,奚死灰之能然:是曰家窮,憾何可言!洎吾弱冠,放游四方,江淮河漢,華嶽嵩衡,鳥獸所處,鬼物潛藏,莫不伐其幽渺,探其荒唐,足蠒[5]膚裂,氣慴神𢖷,伍相蘆邊,拾遺褒中,或茹荼而飲泉,亦沐霧而浴風,露衾則偉原子,嘗草則師神農,何信周之遇奇,實陳蔡之途窮,是楊朱之所以回車,而不獨見泣于嗣宗。少研洙泗,傳注是訾,既見姚江,得聞良知。三年南嶽,智盡能索,乃因禪宗,微窺聖學。高不可極,深不可原,一以貫之,唯忠恕先,乃抉支離,乃祛囂煩,陶堯鑄舜,沙汰孔顏,宋元拘礙,蓋得其一,而遺二三。然而曲士昏昏,知者自得,守其陳胸,勞吾辯舌:是曰道窮,古今同惑!奇奇正正,變化萬端,上際蒼冥,下極黃泉,造化所秘,鬼神未宣,含經咀史,出幽入玄,網羅百代,為一家言。近世所傳,弘章巨作,輒為搜瑕,往往厭薄,然而豐願糟糠,寒袗綌葛,對知交而坐忘,望侯門而腳縮。豈多言之成數,抑時命之見欺,溯昌黎之文窮,已什百[6]而甚之。幼嫻吟詠,十五成章,疏瀹精神,澡滌肺腸。五子之歌,喜起之什,商道簡嚴,周醇而肆,下逮屈宋,憂樂無方。兩漢黃初,六代四唐,曹渾噩而多姿,陶樸茂而悠楊,李逸上而好誕,杜沈痛而善傷,趙氏迄今,往往捃拾,輒規幅於前民,遂壇坫之局迫,然而一身搖搖,朝秦暮越,宇宙數萬里,將何門而托跡:是曰詩窮,言之於邑!性多雜嗜,偏工求至,閭老習聞,傖傭所貴,唐突先民,鼓簧兒輩,雖取悅於耳目,亦何補於惶愧:是曰技窮,徒取譏於小慧!泛泛之晤,飲啖之夫,因炎而赫,聞臭而趨,既滔滔之皆然,何足齒於吾徒。惟是收四君之令譽,負汝南之月旦,志氣貫乎星日,聲謂湧于雲漢,乃乍親于邢尹,既齟齬而冰炭。乃至金石不足以堅其心,膠漆不足以逾其密,或相賞於恒情,亦道合於獨契,哂叔仲之未歡,何罕國之足比,乃亦始卒異轍,面澠心淆,或興戎於酒杯,或起釁于牛毛,斯蓋名曰:友窮。非所論於泛交!陳王隴上之歎,淮陰胯下是瞻,仲升投筆而興,景略捫虱而談,鄙王伯不足為,視經國如轉丸。然而呂尚鬢皤,張祿脅折,鋼不煉而化柔,徑屢入而愈絕,慨壯志之無成,樹泉阿而氣結:是則名曰志窮,每霄中而汗浹!凡茲所陳,誅止渠魁,爾呼仇引隊,番為揶揄,使吾面目堆塵,形影相疑,跼天蹐地,動則招尤,轅既北而復南,足既進而{│次言│} 諏,衷忽忽於臨冰,意慘澹如悲秋,愾百年之幾何,恒歡鮮而多憂。今與女决[7],秣馬脂車,爾各舍故而就新,擇其願之所如,或入金張之室,或休王謝之廬,念天道之必返,豈盈數之無除。於是眾魅色然啞然,哄然前為詞曰:鄙哉乎,劉子!始吾以子為天下之奇士,而今乃微窺子之志矣。子言雖辯,而不守乎中;意雖切,而不求其至。學雖篤,而無濟於用;道雖明,而未靜其氣。豈責效於睫前,而未窺乎百世耶!自子之稚,無傅無師,親不克教,友不及資,非吾相從,子則蚩蚩;自子之長,不訓不講,作意恣情,任其所尚,非吾之從,子則罔罔。子好遊覽,足半寰區,名山大川,供其眥睢,誰知子者,唯吾載驅。子好湛思,秦漢是許,剜新剔異,難為眾語,唯我知子,上下千古。子性疏慵,不矩於則,眾人何知,高明所惑,群口洶洶,唯吾默默。善善惡惡,黑白大[8]明,匪包匪涵,士也所憎,唯吾之故,子保其生。凡我諸人,之為子功也侈矣!子不見錄,乃求其疵。且夫盛衰倚伏之理,子獨未之前聞乎?將冰而暄,欲燠[9]乃寒,既剝其枝,乃還其元,既伐其根,或茂其顏。今子我遣,我不子違,請再一言,以决子疑。昔者慶氏以富族,秦子以車奔,季倫以財戮,元載以奢烹。彤管所記,先哲所稱,稗官逸史,耳目傳聞,莫不巍者必摧,厚者必崩,華者必落,盈者必傾,既飫珍梁[10],亦飽螻蟻,既積金玉[11],亦種荊杞,是故困乏憂鬱,天所以礪英傑,驕奢淫佚,天所以豢犬豕。世有窮鬼之可送,則當富鬼之先驅,窮則止困于一身,富則致累夫父母妻孥。乃世不聞有餞富之篇,則皆為楊韓之所愚,子既有志于大道,曷弗冥懷於知希。乃不懼姱修之未立,而尚為流俗之所移,鄙哉乎,劉子!始吾以子為天下之奇士,而今乃知子之不足與有為!於是主人乃閣筆正襟,端然起立,刷骨湔心,張眸豎脊,自悔前言之非,不覺其色之失,請無負其初終,敢敬盟之金石!

[校注]

[1] 風塵——《天潮閣集》作“風塵者”。

[2] 剪——《天潮閣集》作“翦”。

[3] 已——《天潮閣集》作“既”。

[4] 傅——原稿作“傳”,依上下文似爲“傅”之誤,《天潮閣集》作“傅”,故改。

[5] 蠒——原稿作“壐”, 依上下文似爲“蠒”之誤,《天潮閣集》作“蠒” ,故改。

[6] 百——原稿作“倍”, 依上下文似爲“百”之誤,《天潮閣集》作“百” ,故改。

[7] 訣——《天潮閣集》作“决”。

[8] 大——《天潮閣集》作“太”。

[9] 燠——原稿作“𤋡”,依上下文似爲“燠”之誤,《天潮閣集》作“燠”,故改。

[10] 梁——《天潮閣集》作“粱”。

[11] 金玉——《天潮閣集》作“全璧”。

九、送杭令序

地方善良風俗,百年養之而不足,一人壞之而有餘。吾讀鼇石先生庚午在燕京《送上杭縣令序》,未嘗不愀然而悲也。其間敍述紳士所處之地位,與上杭風俗敗壞之由來,言之至詳。然迄今五閱庚午,又後二百四十年矣,人心風俗之敗壞,使先生見之,不知當作何感喟。而先生當日之言曰:“紳士者,細民之首也;禮讓廉恥者,教化之基也。今紳士不自愛重,與細民相競逐,自號則曰:‘我紳士也。’至問其修身為學之要,理亂之所以然,則曰:‘我無與焉。’嗟呼!紳如此,民之良也復何望焉?上杭瘠僻,介居山海之間,其民多聚族處,俗龐而勤於作息。苟無衣食之憾,則于於焉志得而願侈。若夫為邪僻弛張之行者,固已鮮矣。其士皆木訥,澀于正音,曹誦習閭塾以為娛。自前令某者,久窟於官,倚奸慝為心膂,與二三寡廉恥紳士相狎比,因緣為害,以毒吾邑。於是邑人化之,爭以不肖為能。是人者,雖極其術得少遷,卒未嘗不以是累。吾甚醜其行而悲其心,亦徒苦矣。”云云。

關懷桑梓,慨乎言之,先生氣節即此可見,不徒以文字傳也。庚午縣令及前令某,集中皆不著姓名,予重印《天潮閣集》時,從縣志考得:庚午縣令為朱陶,揚州舉人,以康熙二十九年任,即歲在庚午也。前令某當為蔣廷銓,以康熙十九年任,二十七年升任去。據《通志》,旋以貪墨罷。所謂“久窟於官”,當即其人。蔣在縣嘗重修縣志,建龍翔塔,又舊志《藝文》載請均米、請定役、請以船代夫各申文,未嘗不關心民事,惟矢之貪墨,遂至與紳士相狎比,以毒吾邑而壞士習,噫!貪之為害大矣哉!

十、杭俗敗壞之始

流品之别,《日知錄》言之詳矣。宋元嘉中,王弘為太祖所愛遇,上謂曰:“汝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當判耳。若往詣球,可稍行就坐。”及至,球舉扇曰:“若不得爾。”弘還啟聞,帝曰:“我便無如此何。”紀僧真出自本縣武吏,得幸于齊世祖,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斆,可自詣之。”僧真承旨詣斆,登榻坐定,斆顧命左右曰:“移吾床遠客。”僧真喪氣,還告世祖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

觀此二事,天子且不能強,足見南朝區别流品之嚴矣。予聞諸季祖幡然先生曰:“吾杭差役之敢與士大夫抗衡者,自某某始也。先時,家有一人隸名學官,差役即不敢擅入其門。許擎柱先生與游某訟,差役傳審,鵠立門外,先生在室構文,不之理。訟時且如是,平日不敢放肆可知。自某某以諸生為歇家,(即訟棍之别名。訴訟必有保家,即歇家也。)須與衙門通消息,則必交通差役。差役詣其家,則必送之門外。初猶恐人恥笑,圖避人耳目,當出門時,佯為有事叮囑狀,其實則相送若大賓也。差役驟得士人禮遇,為之效力。於是某之消息靈,營業盛,尤而效者變本加厲。一二十年,差役亦自忘賤役,居然與士夫分庭抗禮矣。”

吾又聞賴師樂山言:“永城賴某,以諸生為歇家,炙手可熱,煊赫一時。有外籍主事某回里訪族,主其家,居其書齋。一晚客至,主人方與周旋,適家中有事呼之去,屬客暫坐。主事以客為主人所敬禮,代為酬應,奉茗進煙。客受之不怍。有頃,主人返,主事問:‘客何人?’主人以差總對。主事勃怒,舉茶碗擲之,送一刺於縣署,曰:‘差總某無禮。’邑令提之笞四十,下之監禁,人心為之大快。”

予謂,某差總固無禮,然彼已忘其身為踐役久矣,某主事毋亦主非其人乎?是以人生出處貴慎所主也。

十一、《狗馬史記》與《物感》

李寒支先生處鼎革之交,見一般人士不惜變其發膚冠裳以事異族,憤惋不平,特撰《狗馬史記》,以諷世之人而獸者。其書世無傳稿,僅存各序于集中。清代文網嚴密,秘不敢示人,然即令出世,至乾隆朝亦必遭焚燬。吾意當時本未成書,不過作此理想,寓其牢愁而已。别有《物感》一卷,計二十則,民國六年與《史感》重付印刷,經予手校訂正七十餘處。予曾鈔正一冊,附注原文。惜甯化志局匆匆付印,僅據訂正稿本,未及寄手鈔本示之。《物感》多屬寓言,近時小學教科書有數課與此書同者,未知取材此書歟,抑别有所本也?流俗笑談多有可資借鏡,擬别為一書,以補《狗馬史記》、《物感》之闕。人事倥傯,力有未遑,茲就記憶所及,彚附於後。莊諧錯出,其視為漢邯鄲淳唐何自然《笑林》之屬可乎?

十二、演文戒

甲乙兩鼠訂蘭譜,效世俗換帖,如兄如弟,各居一室。甲家貧,而乙家富。甲常過乙飲啖,愧不能作一東道主人。一日,甲家購油一大甕,甲喜極,謂可借花獻佛。遂邀乙詣其家,乙亦欣然就之。惟油離甕口尚二三寸,難以染指。既而思得一計:甲口銜乙尾,足踞甕口,令乙下垂而啖之。乙如鼷飲河,頃刻滿腹,遂聲聲道謝。甲忘乙尾之在口也,答稱不必客氣。甫啟齒,已請乙入甕,滾落油中,飽死矣。此可為好演文者戒也。

十三、攀援戒

犬與豺認同族,豺深毛而狗尾,狀類犬,故俗有豺狗之稱。實豺[1]為狼屬,與狼同類而異種,犬誤認之,常相過從[2]。一日,豺得好味,遣豺兒往請犬,犬昂然赴之。路頗遠,行至半途,豺兒腹饑難忍,齧[3]犬吞之。歸而老豺問曰:“所請客安在?”豺兒曰:“在腹中。”老豺曰:“客何以在汝腹中?”豺兒曰:“路程窵[4]遠,餓腹雷鳴,兒已用以充饑矣。”老豺曰:“叫汝請客,汝反食客,不肖子真可惡哉!”

按,此種笑話,本以諷醉飽之徒,一味貪饕[5],只知擾人,從不請客者而發。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妄事攀援,其不為犬之見食於豺也,幾希矣!

[校注]

[1] 豺——原稿作“財豺”,“財”為衍字。

十四、笑糶穀二則

富翁家擁倉箱,鄉鄰往糴,多方為難。某性滑稽,善談古事。富翁曰:“聞汝善說古話,能說一從未經人道過之故事,則開倉糶與汝矣。”某曰:“昨晚床上香衾中得一卵,臭蟲與跳蚤爭所出。頭蝨過而解之曰:‘汝兩者不須爭,看他異日孵化出來,跳是跳蚤的兒子,不跳是臭蟲的兒子,若又跳又不跳是我的兒子。’”蓋方言“跳”與“糶”同音,又有“虱媽無目飛過三間茅屋”之諺語也。富翁曰:“今天被汝戲弄矣。”某曰:“汝說要新鮮故事,我是昨晚才聽得,是最新出的,何戲弄之有?”若某者未免謔而虐矣。

又有戲糶穀者云:昔劉先主屯樊城,劉表請先主宴會,張飛橫丈八蛇矛以從。表部下將官蒯越、蔡瑁密謀就會中擒先主。先主覺之,佯稱如廁,乘的顱潛遁至襄陽城西檀溪地方,的顱渡水,水深莫測,溺不得出。先主急曰:“的顱!今日厄矣!可不努力?”一躍三丈,遂得脫險。張飛騎驢在後,亦溺不得出,追兵又廹近,飛橫矛嗔目大呼曰:“驢子,驢子,今天跳不跳?如不跳,則三伯公生被汝害死矣!”遂亦一躍而過,蓋國語驢子與兒子同音也。

十五、麒麟

有笑多財而無行者,言齊東野人聞魯國西狩獲麟,往觀而回,將銅錢塗五采,膠黏牛身,以為生致麒麟,哄傳至魯。孔子聞之,疑近日何麒麟之多也?一車兩馬乘而適齊,見而攢眉蹙額曰:“噫!此牛也,不過有幾個銅錢耳,惡得冒混麒麟哉!”遂廢然而返,悔己之輕聽也。自是終老于魯,懸車不復出云。

十六、義犬

吾家義犬,予猶及見之,毛黑而帶黃,狀極雄偉,畜之幾三十年。予在童年犬已老,然骨幹魁梧,一望而知為良犬也。左耳缺其一角,詢之,父輩言:“同治癸亥之役,族人與鄰姓失和,往往乘虛襲殺。時值盛暑,一日午後,先祖都尉公閉店門,坐樓上核對薄記。忽聞犬狺狺迎吠,㺌然異常。從板隙私窺之,則門外惡少十數人,手執兵械,店畜兩犬正與格鬥。

先祖啟後戶走辟,惡少無所得,亦旋去。先祖返店,見一犬左耳被創,一犬頭部受傷,皆血淋漓,急用藥敷治,皆旋愈。越數年,一犬先斃,其一即此犬也。當日先祖猝不及防,非此兩犬,不免有性命之憂。乃強暴十數輩為兩犬格拒,卒不得逞,此非有命令使之禦敵也,乃猝遇暴徒,為主用命,雖冒鋒流血不恤。世之食祿任職,奉命扞敵,為國干城,乃或朒縮不進,或臨陣脫逃,其視兩狗之義勇,能無靦然人面也哉!

十七、象

南洋熱帶多產象,性強有力,善任使。其鼻甚長,能伸縮作事,以鼻代手。予曩在北平三貝子花園及南洋勸業會均見之。與之食,則鼻卷而納之口。友人自南洋回,言南洋多巨木,兩象各用鼻扛之,力任十數人。最重信義。畜象之家欲轉移他人,則閉置地窖中,使饑餓,不得食。久之,購象者畀以食物,與之約,象首肯則點首。於是率之去,無不指揮如意,否則扺死不從也。某甲畜象,令入山扛樹,見主婦與人私,觸之倒地。奔還主人家,若白事狀,主人不解其意。象搖動不止,主人曰:“若有所陳,盍引我往?”象遂行,主人尾之,則見一對淫夫淫婦方傷倒在地。嗟呼!今人惡淫亂者目為獸行,象亦獸類,孰知淫亂之行反為獸所不容哉!

十八、狡鼠

世界動物善竊者莫鼠若。齧人箱篋、衣服、器物,又不以飽腹,故心術最壞者亦莫鼠若。又傳染黑死病,即核子瘟,日本人譯作百斯篤,為世界最利害之病,其源起於鼠蚤,故傳染最毒者尤莫鼠若。日本治臺灣,責居民捕鼠,每週捕鼠若干頭有定程,不獲者有罰,故多者可以分售他人,往往因而獲利,臺灣鼠為絕跡。其捕鼠所用香餌,若地瓜、炒豆、魚類之屬,某日用某物,皆有定例,全台一律,不得擅換。預防疫源,用法自不得不嚴也。友人言,曾見鼠竊卵最狡譎,其家案上用器盛雞子於中,鼠故令器傾側,使雞子翻出器外,流轉案上,再用足爬之,使墜地殼破,而雞子黃白遂飽其腹中矣。又見兩鼠竊一卵,一鼠以四足據卵,一鼠銜其尾曳而行,鼠入穴中。此豈但蘇子所賦“黠鼠”已哉!故詩人斥無禮,則有“相鼠”之詠,惡貪殘則有“碩鼠”之歌,而速訟者且有“鼠牙”之句。鼠之取惡於人,抑亦甚矣。然縱穿社得脫,忌器難投,出賣寒熱,入則比周,始焉竊時肆暴,終當灌穴成丘。他日遇張御史大夫,具爰書鞠訊,磔[4]之堂下,不亦大快人謀也哉!

十九、良馬

馬之良者,雖不善馭,或誤墜地,亦不致傷人。紀元前五年,杭城成立師範,各教員來游吾鄉,予同返城。因肩輿不敷用,借馬乘之。至沈田大坪,遇牧童三數,競相追逐。予素少騎馬,不解控馭之法,馬奔而馳,竟至墜地,橫卧馬腹之下。馬凝立不動,牧童狂逐終不移。若遇凡馬,勢必為蹄踐傷矣。古人云:安步當車。自悔不善駕馭,竟以性命為兒戲,險哉!自是終吾身不敢騎馬,因記之以為壯年輕易之戒。

二十、陳月垣物理學

同里陳月垣茂才,泗水令東注先生族裔也。性善飲,好談笑。某甲畜婁豬,常走風,(按,《左傳》注:“風,放也。”謂馬牛牝牡相誘也,俗因呼母彘之求牡者為走風。)艾豭屢交而不能定,每日風走如故。適陳君過甲家,審視所畜豬,因告甲曰:“若明日雇艾豭二頭,後先連接,則受胎矣。”蓋甲所畜婁豬過於壯健,一牡不能敵,二牡相接則定也。又某乙畜牝雞,所生卵皆不能孵子。陳君見其雞,則曰:“雌肥而毛長,雄雞之勢短而不能及,若速剪去其尾,則卵皆孵子矣。”二者從之皆驗,此雖小小戲語,亦有物理學寓焉,陳君可謂妙悮矣。

二十一、龜

俗呼淫婦之夫為烏龜,或曰汙閨之諧音。其賣淫者,男曰龜頭,婦曰龜婆。明制樂人例用碧綠巾裹頭,官妓皆隸樂籍,故俗又呼淫婦之夫為戴綠帽子,因龜頭綠色,又目戴綠帽子者為烏龜。凡開設妓院、縱妻女賣淫者,俗均以烏龜目之。據陶宗儀《輟耕錄》載嘲廢家子孫詩:“宅眷皆為撑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書作於元末,雖非嘲淫行,然已以此詈人矣。至漢董偃“綠幘傅鞲,隨公主前,伏殿下”,師古注:“綠幘,賤人之服。”是綠巾賤服自漢已然,又不特唐李封令延陵,吏人有罪,令裹碧綠以辱之已也。昔人相傳,龜不能交,縱雌與蛇交而生子,故龜頭似蛇。雌者皆甲凸起,雄者則否。雌伏穴中吐涎,環其外,蛇不能入,必其雄負之入穴,令與雌交,是以龜呼開設妓院及縱妻女賣淫者,信確稱也。唯吾鄉呼商店主人為老闆,而北方則以老闆為烏龜,殆以《本草》稱龜甲為龜板,而因而忌之乎?

二十二、鴇

龜為靈物,而世之詈淫汙,亦已奇矣。鴇之為鳥,《唐風》之詩:“肅肅鴇羽”,以喻君子勞于王事,亦美詞也。《埤雅》云:“鴇性群居如雁,自然有行列,故從𠤏,𠤏,相次也。”又段成式云:“鴇遇鷙鳥散糞射之,糞著毛悉脫。”據此二說,一見其秩然有序,一見其毅然鋤強,而世乃以之稱“娼婦”,呼妓女曰“鴇兒”,呼妓母曰“鴇母”,抑又何也?陸佃云:“鴇,性最淫,逢鳥則與之交。”此為不近情理,恐亦因世俗呼娼妓而附會之耳。

二十三、捕田雞

官田李某善捕田雞,閣閣之聲與之相混,聞雌聲則效雄鳴,聞雄聲則效雌鳴,捕之無得脫者。夜間,田雞見火光則悠悠而逝,登即潛回原處。不善捕者以其已躍而走也,從其所躍止之處覓之,杳無所得。彼則仍向原處待之,唾手而取。蓋深知蛙性即去即回也。夫田雞之跳去,而仍回原處也,故用疑計,以為其術至巧,人莫能蹤跡矣。孰知人之巧,更在彼物上哉!用是見天下之大,強中更有強中手,任汝百般奸巧,必有能制之者。人靈於物,人與物競,物受制於人,固無論已。而人與人競,亦必有制之者,遵道而行,甯拙毋巧,寧人負我,毋我負人,此則百戰百勝之術也。

二十四、鷓鴣淫妒

淫妒之心,唯人為甚,物亦有之。據捕鷓鴣者言:“鷓鴣,一山惟一雄;山有兩雄,則必爭。”故捕鷓鴣者,畜雄於籠,携以入山,置諸草叢蒙密之地,張繩線於其間,山中鷓鴣之雄者聞籠中雄鳴,則必出而逐之,尋聲而往,為繩線所絆,從而捕之,無得脫者。嗟呼!淫之為害大矣哉!鷓鴣一小鳥耳,妒心一生,卒自投羅網,為人所篡取。觀於物,而人可不鍳乎?

二十五、南日捕野鴨

友人鍾君勷侯(之灝),弱冠餼於庠,民國後歷任南日、泉上縣佐,近客潮州,為同鄉紙商延主館政。見予筆記,因錄示南日所記二則,轉錄於此。

“南日瀕海,特產野鴨,扁嘴而褐毛,飛翔成群,田塍、沙灘聚集尤眾,啄稗粟以為食。農家束草如人,插田中。野鴨乍見之皆飛去,習知無害,遂不為意。捕之者用巴豆屑雜穀粒中,散播田畔,野鴨爭啄食之。捕者藏身束草間,俟其毒發,皆怗怗墜地,不能飛去,從而捕之,不費一彈之力。語云:“鳥為食亡。”不信然歟?”

二十六、南日團粉捕魚

“捕魚,大則以網、以罾,小則以釣,或張笱于梁。吾鄉則有浮筒水面者,仍以釣也。南日漁人團粉為餌,黏於篾絲之兩端,用線系諸竹竿,沉之水中。竹絲含有彈弓力,魚吞餌則彈張,橫鯁魚口,欲吐不得,欲遁不能。漁人舉竿,魚皆倒懸下垂,若被釣然,捕魚無算。蓋人靈於物,物之受制於人也,大都貪餌而亡也。吾聞動物之最靈者莫如猿,而天臺山中猿最多,往往引類成群,攫取野果、筍物,鄉人植木杆於山中,裹以竹籜,其狀若筍。猿群至,則一猴背筍直立,一猴以繩縛之,作勢搖斷其筍,將負之以趨也。不知為木杆所誤,搖之不殊,反為人捕取。夫人智出動物之上,動物受制於人固宜。然人類之智,亦萬有不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欲不為天演淘汰也,亦當求所以自立矣。”

二十七、天潮閣雜喻雜詠

《天潮閣集•雜喻》十二章,章三句;《雜感》十二章,章四句,亦寒支《物感》之儔也。《雜喻》云:“蝶見蜂舞,乘春進取,時不待女。” “鴉負聲巧,向客啼噪,萬福壽考。”“虎謂眾獸,強食加餐,肥充吾口。”“魚告鸕伯,何用相厄,食不下嚥。”“燕巢於幕,呼雛引匹,聊以永日。”“蚊蚋狂嚷,秋夜未央,喧其文章。”“狐狸耳語,陽弛陰取,伐其天主。”“蠻觸構禍,歲星在彼,先發者破。”“虱抱衾喜,肉食居暖,死則已晚。”“鸚鵡對泣,為唇受縶,悔之何及!”“鼠欲出穴,囑子求禱,今時難保。”“群蜂鼓螫,與鵲樹敵,為其所食。”《雜感》摘其八章云:“麟鳳以慈,鷹虎以暴,曰仁與義,唯天之道。”“蛇虺夏繁[1],芝蘭冬瘁,至不仁者,乃在天地。”“豹以皮災,雉以羽梏,天之所尤,不可為福。”“神龍局促,俯仰受制,舐犢泰然,晬面盎背。”“龜以殼靈,犀以角神,不謀其身,而謀他人。”“嫫母造媚,抱恨脂粉,駑馬不前,罵驥狂騁。”“天寒木落,風驚烏鵲,雄呼其妻,不可共托。”“水涸海窮,草枯林乾,魚龍仰首,虎豹出山。”詩雖短,韻促節,含有無窮深意。昔人評蕭資畫山水扇面,咫尺有萬里之勢,使演成長篇,將萬言不能竟也。

[校注]

[1] 繁——原稿作“繫”,依上下文似為“繁”之誤,《天潮閣集》作“繁”,故改。

二十八、牛馬爭長

諺云:“牛耕田,馬食穀。”言牛力田,而馬坐食也。主人畜牛馬各一頭,每食,牛輒有矜色,意謂:“我自食其力,汝須藉我以為養也。”久之,積不相能。馬乃蕭蕭長鳴曰:“丑座,汝以我不能耕,我豈不能耕哉?夫農祥晨正,候我以興功;秧田載驅,效我而捷足,我之明晨可知也。特以主人用我之力多,駕車則任重致遠,單騎則代步兼程,每出必從,無往不利,更遇軍興,無論車戰、騎戰,皆非我不行,我之功大矣,豈汝所及哉!”牛乃昂頭大號曰:“龍驤將軍,汝毋自詡,汝之所為,皆我所易。我嘗駕王導之短轅,送老聃于函穀;服賈則吾牽車,讀書則吾掛角。至於軍旅之事,亦頗與聞:田單用吾,以火攻而解即墨之圍;光武賴吾,以初起而殺新野之尉。惟吾華以農立國,吾民以食為天,吾乃奉漢帝之詔,應力田之科,專事本務,不為外紛。否則以吾之力,何所不濟哉?”馬曰:“汝我不必自誇,請證之古。我行如風,汝不相及,屈完早言之矣。且昔者鄒陽上書,信國作歌,皆致慨於汝我同皁,莫不賢我而不肖汝也。故志士甯為雞口而不願為汝後,吾亦寧與犬同群,孝供犬馬之養,忠效犬馬之勞,年同犬馬之齒。若與汝同舉,則太史公且羞於下走,而守錢虜為子孫謀,且為汝牽連而並累矣。”二不相下,卒至扺角突蹄,主人見而喻之曰:“寸有所短,尺有所長,彼此相須,何爭之有?古者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互相為用,亦互相為功,則得之矣。”而牛馬積怨已深,負氣爭勝,遂各請于主人,願易其所事。主人無如何,乃聽馬耕田而牛代步。馬局促田中,泥塗滿身而不知所息;牛則氣喘舌吐,終日受鞭策而不及一舍。又值四郊多壘,礟聲隆隆,始而觳悚,繼而狂奔,主人猝不及防,顛蹶墜地,折足缺齒。主人慨然興歎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吾之過也夫!是吾之過也夫!”於是還其職守,各事其事,相讓相助,業乃大治。

二十九、蝙蝠

蝙蝠,動物學稱為翼手類之哺乳動物。《唐韻》:“蝙為布玄切,音邊,方言讀上聲,音匾。”吾鄉呼為“婢婆子”,不知何所取義。俗謂鹽鼠所化,其鼠伏人家廚房暗穢之地及陰溝等處,疑即《正字通》、《本草》李時珍等所謂鼴鼠。《正字通》云:“以常偃伏,名鼴;以其陰穿地中而行,名隱鼠;以其起地若犂,名犂鼠。鼴則通稱。”吾鄉呼“鹽老鼠”。鹽,鼴,一聲之轉。陶隱居曰:“鼴鼠一名鼢鼠。”《說文》以鼢為地行鼠,伯勞所化。不云蝙蝠為鼠所化。《說文•鳥部》:“鸓,鼠形,飛走且乳之鳥也。”《史記•司馬相如傳》集解引《漢書音義》:“飛鸓,飛鼠也,其狀如兔而鼠首,以其䫇飛也。”疑即蝙蝠。而《爾雅•釋鳥》有“鼯鼠,夷由。”郭注謂:“狀如小狐,似蝙蝠,肉翅,飛且乳,亦謂之‘飛生鼠’。食火煙,能從高赴下,不能從下上高。”說者謂即《說文》之鸓。《爾雅》别有“蝙蝠”,則以鸓為鼯鼠者近是。《爾雅•釋鳥》云:“蝙蝠,服翼。”郭注:“齊人呼為蟙{蟲墨} ,或謂之仙鼠。”揚子《方言》:“自關而東,蝙蝠謂之服翼,或謂之飛鼠,或謂之老鼠,或謂之{∣興山∣} 鼠。”《方言》以蝙蝠為飛鼠。《漢書音義》以鸓為飛鼠,又似蝙蝠,即鸓。眾說參差,殊難畫一也。其糞用以入藥,謂之“夜明砂”。《本草》:“以其食蚊,砂皆蚊眼,故能治目疾。”云。

相傳笑話有云:“麒麟誕辰,百獸來賀,獨蝙蝠不至。走馬召之,則曰:‘吾飛禽也,麟乃毛蟲長,焉能召我?’他日,鳳凰生辰,群鳥畢集,蝙蝠又不至。以雁書征之,則曰:‘我四足獸也,鳳為羽蟲長,汝百鳥從之,吾不從也。’是之謂獸不獸、禽不禽。按《烏台詩案》載蘇舜舉答東坡云:“聞一小話,燕以日出為旦,日入為夕;蝠以日出為夕,日入為旦。爭之不决,訴諸鳳凰。”此鳳召蝙蝠所本也。又《正德會經》云:“譬如蝙蝠,人捕鳥,則入穴為鼠;人捕鼠,則出穴為鳥。”是蝙蝠不禽不獸之笑話,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