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十 1

願豐楼雜記 卷十 1

一、熊禦史義不仕清

永定熊公興麟,字石兒,崇禎癸未聯捷進士。明年選授南直隸宜興知縣,甫出京而北都陷,南都立,就任革陋規,除“火耗”,一年而民心翕服。南都再陷,公知事不可為,棄官歸。隆武起用舊臣,授主事,轉禦史。汀州蒙塵,謁永曆於行在,畀原職。明年勅為湖廣監察禦史。時清師已四出,公駐辰州,湖廣雖為明有,而所撫王進才、王允成、袁及第、馬進忠等皆流寇餘孽,各提兵十數萬,盤踞長沙、寶慶等府。公與榮王募兵勤王,毀家給餉,辰人感公德,家立長生牌位。榮王設太祖高皇帝位於府內,與公結盟,誓復中原。未幾,清兵迫近,榮王出紮外去,公與王進才居辰,進才舉動曖昧。聞永曆主遠入滇黔,杳無消息,僉議立榮王監國,進才中變,遂不果。公為清總兵官馬某部下張提官所執,逼令剃發。公手剪將發悉去之,張曰:“我大清制度只有剃發,那有翦發?公翦則翦耳,胡剃為?”張不敢強,乃布衣葛巾詣馬,馬以溫語慰之。辰道李藻畏罪,思要功,將解赴三王,三王者恭、智、淮也。會江西提督金聲桓反正,兩廣督師何騰蛟出師長沙,三王見勢不支,避返武昌。公居辰,住一破屋,與兵士雜處。房僅容膝,臭穢不堪,公吟詠自若。其後,李藻送公至督府,解燕,以敕印不至,仍押還。蓋初逮公時,李已將敕印解三王,三王以公未至,未報部,故部無案可稽。於是公羈辰陽先後五年,迨新道劉升祚接任,一見驚曰:“老先生要做官即起文做官,否則即應放還,何久淹留?”為主檄辰守,取公呈投院,判准回籍。公乃得以全節終矣,卒年八十又九。嗟乎!若公百折不回,九死無悔,祗以兩親在家,思求一面。在辰相從惟一四弟,字曰碧水;一僕曰余文,在外居住。一日俱病甚,公在辰所題功貢浙江桑生夢見府城隍,責以“熊按院弟與管家病重,汝等何不一往視,要過二十六日方好。”桑以告,公不之信,時已延一在庠醫生診治,不效。因偕往府城隍廟求籤,有“庸醫誤人,順氣自愈”之語,乃依順氣方治之,果於二十六日得痊。公自言陰陽之理生平不甚信,至是方知其顯赫云。

予曩讀家實亭先生(嘉穗)《東山草堂集》,見所為《前進士湖廣巡按禦史熊公傳》,傾慕公之為人。辛未寓潮,公族裔宇英自湖南歸,出公遺詩暨八十五歲時自述生平略歷,屬為校訂,爰摘記大概於此。至夢城隍一事,與傳略異,此蓋本諸公所自述。又翦發一節,傳略而不詳。清初剃發令嚴,容留數載,反滋疑問,茲據自述直書,固無礙大節云爾。

二、詹忠節見夢

永定詹忠節公天顏,由貢生起家四川知縣。流寇猖獗,守土官多棄印綬逃去。公攝至巡撫殉難,《明史》列“忠義傳”,乾隆朝追諡忠節公。子甘棠三奔楚蜀,最後有老人告之,始得負骨歸葬。時人重其忠孝,贈詩張之。居湖雷,宋為龍巌驛,《明史》誤為龍巌人。後嗣式微,墳塋將為人發掘,縣令某公(事在道、咸間,忘其姓名,行篋無書,姑闕。)夜夢衣大紅袍人與語。詰旦,召邑紳入問:“邑中在前代有何高官盡忠殉國者?”邑紳以公對,令復問:“公塋在何處?”邑紳以出東門某處對。令曰:“是必有不肖謀奪公塋,公忠魂毅魄,長留天壤間。昨晚見夢者必公無疑。”立飭吏役馳往,至則工人舉鍤將發掘矣。乃拘工人及買賣主返署,責之為重修墳塋,表神道,並立石縣東門外,記其事。光緒中,邑明經陳子恒先生(咸政)彚集傳狀、弔贈詩文刻之,並刻公進學文一篇,題為《獨孤臣孽子》,中有“凡臣臣耳,臣出於孤,傷哉此臣也。凡子子耳,子而曰孽,哀哉此孽也”之語。學道譚公評其卷曰:“忠孝之氣貫日呼霜,此國之楨也。”私語人曰:“國家不幸,忠臣出矣,國亡之兆。”今湖雷故里所樹忠節坊,即以“貫日呼霜”題其上。公已殉國,部將曹洪之馬亦不食而死。因記熊公,約略記公軼事史傳所不載者,足見忠義之氣亙古不磨也。

三、熊氏不服清遇害

予讀熊公自述,乃知當時熊氏不順清室而遭焚殺者固大有人也。當公羈拘辰陽之日,鄉里惡黨謂公既死,籍沒其田產、屋宇。自述言:“先是戊子,予家住豬媽樓,家中人不順清,被一般惡黨唆謀布害,致縣官趙廷相、副總賀國相、高守貴發兵圍樓,設計衝破,合樓百餘人焚殺殆盡,而予父母以年老釋之。予兄乃明公、弟立宇公拿解監禁。兄弟願傾家求貸,不准,遂與生員熊亦楚、熊鍾麟諸人等皆甘心殉難,足見種族之感,山村僻壤,未嘗無人。”又前記永定屠城事,公自述有一則亦可參證言:“鄭家圍困漳州,廣東安達公率師救援,路經吾永,以致攻破邑城,擄殺異常。長男昭應在縣居住,幸臨時潛避,得以無恙。”記甲寅耿精忠之變,謂“耿藩行文府縣,逼取各鄉紳到省,名為起用,實欲助餉。予被羈數月,逃回。”是公一生險阻艱難可謂備嘗矣。又《船山遺書》作公傳稱四川人,誤與《明史》詹忠節公傳同。

四、熊禦史自述文

熊公自言:“生不逢辰,艱難鼎革,開天地以來,一見於元,再見於清,半生功名登一甲榜,誓不仕二姓,沈埋湮沒,如枯木死灰,此心何甘?”是公用世之心,固未始或歇也。遺稿輾轉傳鈔,訛謬滋甚,而無識者往往從而妄改,即如此稿“一見於元”妄改為“明”,豈知公之旨趣乎?檢查舊稿“元”字塗改為“明”,此張駿所謂“後生小子日久漸忘者也”。公《感憤》詩云:“天公老去青黃混,我輩空餘白眼狂。”痛哉!非所謂天翻地覆者乎?自述分二十段,第十九段自敍其志趣云:“予長卧東山,獨寐寤言,憤衣冠之倒置,恥犬羊之同群,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即不能捐軀殉難作忠臣義士,以不愧古人,然‘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時而飲酒歌詩,詩有百餘首,以娛心志,瀝血陳情;時而含飴弄孫,孫有十餘人,可以忘憂度日。謝疊山卻聘書,求為宋處士,其殆是歟!予社翁張聚九與予莫逆交,常言曰:‘老社翁惟不做官,我才敬汝。’徐替翁父母對予言曰:‘老先生惟不做官,系高人達士,遠避群雄,方為智士,亦為完人。’張社翁、徐父母是予知己也夫!”第二十段多教子孫語,略云:“予值鼎革,流離三楚,牢籠八載,困頓顛危,九死一生,才得生還故土,見祖宗墳墓。迄今三十餘年,滿腹淒凉,據事直書,敘始終閱歷,貧賤富貴,患難夷狄,素位而行,舐筆伸紙,不文不莊,以遺子孫,俾知予一生備極艱難險阻。毋聽婦人言,愛惜小利而兄弟操戈;母刻薄成性,收租債宜寬洪大度;毋恃血氣之勇,好為爭歐,因小失大而構訟公庭;毋華其屋宇,美其衣服,浪用金錢而不思儉約;毋不嚴教子孫,以致子孫遊手好閒,有書不讀,飲酒賭博,荒廢大業,以墜家聲。庶幾繼志述事,為予增志,且以見我復吾公詒謀燕翼之餘慶云爾。”

復吾公者,公之父也,公往辰州數載,每念及老父,憂愁萬狀,鬱拂幾不省人事,以為何辜於天,使我至於此極。公以癸巳四月抵家,而復吾公前二月見背,家中遣人沿途探尋,遇諸武平神壇岡熊以珠家,聞耗一痛幾絕。公自述多尊其先人,亦孝子“善則歸親”之義也。

五、熊禦史奇異

《東山集》所作熊公傳稱:“公母鄭太安人夢龍繞松間行水,勺而飲之,因娠。公既老而神明不衰,眼不懸靉靆,手不拄杖藜。家居四十餘載,杜門掃軌,日以讀書養志課子孫自娛。時與二三知友流連圍碁文酒間,吟風弄月,以寄其浩浩落落、不可一世之槩,而亦未嘗憤時嫉俗,以名節陵人。”此傳為東山先生經意之作,推崇備至。又言:“北山下别業石井久涸,公為文以祭,一夕泉湧,人謂忠誠所感云。”

六、銀瓶井銘

浙江舊按察司署為岳忠武王[1]故第,有銀瓶井。相傳王遇害時,少女抱銀瓶投此井死。明正德中,梁公材表其井曰“孝娥”,劉五清有《孝娥井銘》,詞甚古奧,讀之可以興起。因閱《杭州府志》,亟錄出之。銘曰:“天柱臲[2],日為月;禍忠烈,奸檜孽。娥叫父冤冤莫雪,赴井抱瓶泉化血。血如霓,憤如鐵,曹江之娥符爾節[3]。噫!井可竭,名不可滅。”

[校注]

[1] 節——原稿脫此“節”字,據《杭州府志》補入。

七、戒石文

舊府縣公署甬道中立戒石,以亭覆之,中刻“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本蜀主孟昶廣政四年著《官箴》以頒於郡縣者,凡二十四句。宋太宗摘此四句以賜郡國,立石堂前,歷代相沿,因而不廢。民國以還,官署屢改,此石多不存立,無怪竭地方之脂膏,虐民欺天而不之恤也。其全文載宋張商英《蜀檮杌》,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長,撫養安綏。政在三異,道在七絲。驅雞[1]為理,留犢為規。寬猛得所,風俗可移。無令侵削,毋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輿是切,軍國是資。朕之爵賞,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人父母,罔不仁慈。特為爾戒,體朕深思。”檮杌言昶好學為文,皆本於理。嘗謂李昊、徐元溥曰:“王衍浮薄而好輕豔之詞,朕不為也。”

案,昶雖偏安一偶,而與民休息,蜀中久安,致斗米三錢,亦難得矣。

[校注]

[1] 驅雞——原稿作“馳驅”,“驅”為“雞”之誤。據《蜀檮杌》改。

八、范禹偁隨母改姓

《蜀檮杌》載:范禹偁隨母改適張氏,因冒姓張。天成中登第,始復姓。《上郡守啟》曰:“昔年上第,誤標張祿之名;今日故園,復作范雎之裔。”

案,宋范文正公亦幼隨母改姓張氏,登第後始復姓。先後巧合如是,而二人賢愚,相懸奚翅宵壤?然禹偁雖吝嗇好財,觀此啟運用故實,典切不移,當亦好學之士矣。

九、葉石林不信華陀

宋葉石林《玉澗雜書》以華陀固神醫,然范曄、陳壽記其治疾種種,此决無之理。人之所以為人者,以形而形之,所以生者以氣也。陀之用藥能使人醉無知覺,可以受其刳割,與能完養,使毀者復合,則吾所不能知。然腹背腸胃既以破裂斷壞,氣何由合?安有如是而復生者乎?審陀能此,則凡受支解之刑,皆可復生,王者之刑無所復施矣。

案,石林此論所謂“少所見,多所怪,見駱駝以為馬腫背”也。今日西醫破腹洗腸,男女生殖器皆可剖而治之,蓋先用麻醉藥使之失其知覺,為所欲為,安得起石林而證華陀之神術哉!

十、巫來由俗

吾杭丁君奎垣,在城笏初武殿元(錦堂)之猶子也,新自南洋歸,言巫來由人風俗有種種可笑者,略記一二。其俗,男女陰器皆須割治,遲不過十六歲。割治之日,大會賓客,視為大典。受割之男女,簇新衣服,男多衣白。予問:“割在何處?”丁君言,在溺口之旁。適有梅縣饒君在座,言在陰莖皮邊。丁君曰:“不然,固親見其刀割也。”又南洋土人食啖不知用箸,皆用手摶取而食。吾謂西俗皆然,不過上者用刀叉耳,不特南洋群島然也。蓋飲食一道,進化公例由毛血而煎炙,而烹飪。西人尚在煎炙時期,未入於烹飪也。丁君又言,南洋土人食物皆用右手,客至以煙酒茶物獻納亦然。客若不知,接以左手,則大拂其意,以為不敬。蓋其左手專以洗勢北者也。(“勢北”為吾杭方言,以其在勢之北也。語俗而近雅,特仍之。)南洋土人如廁事畢,不用紙拭,皆用水左手洗之,故其左手一若生成專為此用者,抑亦可笑矣。

十一、誘狗不吠有所本

俗語有云“誘狗不吠”,(方言“誘”讀“婁”去聲,與“透”疊韻,呼“不”為“唔”。)以形容凡人之無用也,然莫知所由來。《浙江通志》載:“桑亭埭在富陽縣。漢末有桑君,養犬數年不吠,孫文台經此,犬忽吠之。桑曰:‘君其異相乎?’”乃知小小諺語,莫不有本。案,文台,孫堅字。

十二、辟塞

“辟塞”二字莫詳其義。閱《水經注》,“浙江又東,徑柴辟南,舊吳越之戰地,備候於此,故謂之辟塞。”乃知為柴辟之塞也,柴辟亭與檇李[1]皆吳南境,見《越絕書》。

[校注]

[1] 檇——原稿作“携”,依上下文似為“檇”之誤,徑改。

十三、醮

醮[1]本道家之法,故有“僧不建醮,道不度亡”之諺,而土俗固無别也。然自民國以來,建醮度亡行者僅矣。醮法據高似孫《緯略》謂始于孫權,而極盛于唐。漢建安二十四年,吳將呂蒙病,孫權為之命道士于星辰下為請命。醮之法當本於此。顧况詩:“飛符超羽翼,焚火醮星辰。”姚鵠詩:“雪壇當醮月孤明。”李商隱詩:“通靈夜醮達星辰。”趙嘏詩:“夜醮齋壇鶴未逥。”醮之禮至唐盛矣!案《說文》,醮本冠娶禮祭。《博雅》直曰:“醮,祭也。”失其旨矣。《禮•冠》義疏:“酌而無酬[2]酢曰醮。”蓋古者冠婚皆用之。《昏義》:“父親醮子而命之迎,男先於女也。”今俗以改嫁婦為再醮婦,亦非。婦女改嫁,何醮之有?《漢書•郊祀志》:“或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神,可醮祭而致。”此則《博雅》以醮為祭,而亦建醮之稱所本歟?

[校注]

[1] 醮——原稿作“酬”,依文意似為“醮”之誤,徑改。

[1] 酬——原稿“酬”作“醮”,疑為“酬”之誤,據《儀禮義疏》改。

十四、讀書須知出入法[1]

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此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此宋陳善[2]《捫虱新語》中語,妙得讀書之法,特拈出之。

[校注]

[1] 原稿本篇無題名,題名取自本篇首句。

十五、秦前長城[1]

世但知秦始皇築長城,不知前乎始皇者有燕趙,俱見《史記》,後乎始皇者有隋。程大昌《北邊備對》云:“秦制多承燕趙,而隋不盡因秦。”《元和志》曰:“開皇城,起嵐州合河縣,經幽州,皆因古跡修築。”嵐州者,樓煩郡也,初為胡地,後為趙惠文所取,則合河縣固可立城。幽州者,戰國屬燕地者,非趙人所得,有何由可施版築?是必前乎燕趙,别有築之者,史所不傳,故概言“因古跡修築”。以此知古事湮落失載者多矣,是築長城者,燕、趙、秦、隋而外更有人在,惜史不詳耳。

[校注]

[1] 原文本篇無題名,題名《秦前長城》系校注者所加。

十六、廉希賢兄弟至情

《鉤玄》載:“兩浙都轉運使廉希賢,字達父,至元二十四年七月末旬下血,適其兄參政公以公事來杭。八月八日達父病革而逝,家人舉哀。久之,忽搖手止哭者,乃起坐謂其兄曰:‘吾與兄同胞生,相離十餘年。今幸會於此,謂必能承事顏色,接杯酒之歡。豈意一病至此,今將永訣,能無一杯相餞乎?’時久不飲酒,其兄斟酪漿一杯飲之,且以身後之事自任,廉父乃勉其子弟,復卧而逝。”

此人了然於生死之際,臨終且忍死起坐與兄訣别,讀之令人淒然增手足之情。世之鬩牆構怨者,能無動於中乎?吾謂骨肉至情,精神感召有不可言喻者。先伯父麗生公,光復初,以舊曆十二月五日午後一時許得病,不能言動,危在旦夕。時予尚在上海。彌留旬有二日,迨十六晨八時予抵家,趨榻前省問,目猶微視,兩頰微動,似欲言而不能出諸喉,午後四時考終。由平日眷愛小子,精神專注,必欲一面而後訣也,嗚呼痛已!

十七、二百歲人七代祖

前記郭蒹葭所見永福老人陳克明,四百九十五歲尚存。閱錢希白《洞微志》載一家長壽,年幾相埒,信世界之大無所不有也。志云:“太平興國中,李守中為承旨奉使南方。過瓊州,道逢一翁,自稱楊遐,年八十一,邀守中詣其居。父曰叔連,年一百二十二;祖曰宋卿,年一百九十五。語次,見梁上雞窠中有一小兒頭下視。宋卿曰:‘此吾七代祖也,不語、不食、不書其年,朔望取下,子孫列拜而已。’”是其不食人間煙火,較諸陳克明之傳食于市,尚為清高。故前疑陳為矯造以囮錢也。又,宋卿之七代祖固不可知,而楊遐之若祖若父,于世已為大年矣。夫秦皇漢武日求長生,若宋卿之七代祖,縱長生若此,不死何為?吾不知古稱彭祖八百歲,其類此焉否也?

十八、腕出彈子

《洞微志》又載:“一術士於腕間出彈子二丸,皆白色。叱令變,即化為雙燕飛騰鳴呶。又令變,即化二小劍交擊,須臾復為丸入腕。”此即前記福州胡半仙之流也,古今如是者蓋亦夥矣。

十九、慕包中丞賜姓

包氏有西羌種一派,此由慕孝肅而賜姓,猶愈於其他攀附也。宋王鞏《甲申雜記》載:“西羌于龍呵歸順,謂押伴使曰:‘平生聞包中丞拯朝廷忠臣,某既歸漢,乞賜姓包。’神宗如其請,賜名順。後極罄忠力云。”誰謂戎狄不知慕義乎!

二十、武平東流朱某

武平東流鄉朱某,與其友合資設肆于湖南長沙數年,賈有餘利,議休業歸家,各分得萬金。時輪船火車未通,同買舟歸。一夜,夥友更衣,朱某出不意擠之洞庭湖中,佯驚呼失色,援救不及,惟號咷痛哭而已。舟人以其夥友,不之疑。朱既歸,建大廈,買良田,團團作富家翁矣。鄉人以其營業致富,亦不疑其有他也。閱數年,突有衣服都麗輿馬焜煌者過其鄉,問朱某家何在。鄉人審為外江人口吻,以為必朱之舊商友,指朱新居告之,固未暇隨往也。旋探之朱家,並未有輿馬到門。自是鬼祟大作,衣物器皿安頓如故,以手觸之則成灰燼,倉穀亦然。舉家不安,無法躲避,詣縣倩巫覡治之。村口小澗須履石渡水,僅容一人。覡工至,先有人立石上,詢覡工曰:“汝往朱某家乎?”曰:“然。”其人曰:“此為積冤,無可解禳,汝可不必往也。”覡工曰:“我托術糊口,不得不然,將若之何?”其人曰:“姑念汝無以為生,我且避數日,汝得厚謝而去,我乃徐返可也。”術士方感謝其人,忽不見。覡工至其家作法事,鬼祟寂然,朱重謝之去。覡工甫出門,而吵嚷如故,卒致家破人亡。有人為之調停,令朱立牌位奉祀,大禍乃寢。

二十一、武平北門窩妖異

武平北門窩李姓煙灶寥寥。有一家忽興妖異,漸致殷裕。惟其妖好漁色,闔家婦女,沾染無定。一婦鍾姓,女外家商於贛,為詣龍虎山請張真人劾治。真人授符三、竹劍一,囑過筠門嶺焚符一,入縣境焚符一,至村口焚符一;抵家門,無論何人即以劍斬之。一路依囑而行,至家門,適遇其母外出,不忍下手,妖遂逃去。聞空中言曰:“予至汝家,使汝致富,何負於汝而逐我害我?後二十年當報復也。”鄉人識之,屆期了無他異。一日,縣東門外來一老嫗,手提燈籠,大書“朝南海回,言人休咎不爽”。好事者轉相傳播,李姓因迎之家中,禍祟忽作。村在道周,一日清晨,炊煙不起,行人疑之。入其村,闃其無人。全村四五家皆被老嫗帶去。走人追之,過筠門嶺,則已落船,將載之以去,幸發覺早,得以追回。究竟不知是何妖異。此為光緒中年事,以上兩事皆劉君香亭所述,後事與永定人流傳林三和家中妖異相類,亦在光緒中,疑道聽塗說,以訛傳訛,轉相傅會,固不足盡信也。

二十二、鬼報應

鬼祟之事,無若匪窟中報應之速者,記不勝記,姑述一二,以資談助。吾杭寨背山為前明李宗政之故鄉,有李恩選者,家貲頗裕。族某家篤貧,恩選貸銭為之娶妻,生子彌月,無以酬應,則又貸之,平日積欠數百元。□□事起,恩選匿一石巌背,性嗜酒,每日必使其家幼女提壺出沽。某見而紿之曰:“汝朝夕沽酒,匪易蹤跡,盍告我所在,為汝代沽,我私送去,則人不知、鬼不覺矣。”女幼無知,以其人受恩深,斷不疑有他也,遂以實告。甲竟引匪黨往捕,一家七八口老幼俱被害,僅剩剩一妾得脫。甲負恩選債,恐事平難以償還,故出此斬草除根之計。一日,某甲赴藍家渡墟,歸途經長排裏,忽有人以撑擦其項,冷如冰,甲謂同行人曰:“莫嬲我。”同行者曰:“誰嬲汝,恐恩選尋著汝也。”甲回顧,則儼然恩選在焉,疾奔而歸。甫抵家門,氣絕而僵。又湖雷附近,某乙其兄死,遺寡嫂孤侄,乙逼嫂與之自由,嫂曰:“汝要自由,亦當自由他人,汝我嫂叔,何可自由?”乙曰:“我專要與汝自由,他人我不要也,如不從,我將訴諸□□□□□,汝終不能違拗也。”其嫂無如何,號泣徹夜。翌晨,乙忽跪而自撻自詈,竟七孔流血死。嗚呼!天道昭彰,報應不爽,其如人之冥頑不畏何!

二十三、欠債殺人

李之彥《東谷所見》一卷,其中多醒世語,亦多憤世語,云:“諺語有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理也。近世豪家巨室[1],威力使令,逼人致死,但捐財賄餌血屬,坦然無事。至如人或逋負,督迫取償,必使投溺自經然後已。由此觀之[2],乃是‘殺人還錢,欠債償命’”。予謂今日惡徒欠人錢債,□□□□,將債家殺盡,則錢可不還,直是欠債殺人而還錢償命皆不問。

[校注]

[1] “近世”三句——原稿作“近世豪家巨富,威逼人死”。據《東谷所見》校正。

[2] 由此觀之——原文缺脫,據《東谷所見》增補。

二十四、錢字金旁著兩戈

《東谷所見》說錢有言:熟視其形模,金旁著兩戈,真殺人之物,而世人不悟。吁!錢乎!錢乎!以我之貧,求汝活我而不可得,我固無奈汝何;而以我之不貪,汝欲殺我而不可得,汝亦無奈我何。”予謂東谷必非真貧者,否則縱不為兒孫作馬牛,而一身饑寒,室人怨謫,謂錢不能殺汝,誰其信之?

二十五、鍾邵氏與賴某婦

□□□□□,□□□□,閩西閭里為墟,更日以自由之說蠱惑青年男女,使之如醉如狂,縱淫極欲,禽獸不如。以予所聞,若長汀鍾子覺大令(達)之妾邵氏可敬也。清季子覺以諸生留學日本,精通法政,歷辦法界多年。數年前在榕城娶妾邵氏,年方二八,出入必俱,朋輩皆笑其溺愛。十九年夏,子覺任長汀縣長,遇害,邵亦被掠。邵對匪止求兩事:一放回家,有子甫二歲,俾母子相聚;二則速殺而已。始終執此兩語無他言。□逼之自由,則曰:“我夫既死,自由是本分事,但當在外選擇,方算自由,安有在監禁而言自由之理。”匪多方威逼利誘,皆不能動。匪有呼為太太以揶揄之者,初不之答,既乃直應人。詰其自大,則曰:“我夫為縣長,呼我太太亦本分事。汝已以此呼我,何讓之有?”被拘數月,□覩其始終倔強,亦禮敬之,不敢加害,索贖銀三百元。其家初以邵為子覺嬌養已慣,贖回亦恐難安於室,漠不過問。既而從□□中出者,莫不交口稱許,以為難得。戚友哀而憐之,為醵銀往贖。湊不足額,□亦減贖放回。邵歸家後絕跡不出門,平日所禦服物皆屏不用,布衣粗糲,一意鞠育其孤。在□□中常對人言:“吾夫為我而死,吾夫因吾不善步,須覓轎而行,以致遇害。若吾夫一身,早已脫險,固不致遭毒手也。今吾夫死而吾獨生,將何顏在世。吾所以隱忍不死者,吾夫止此一子,吾夫又别無兄弟,一線之延在此。故能釋我回家,撫養吾子長大,上也。否則惟求速死,以從夫於地下,是所願也。”詢諸汀友,皆無異詞,吾於是而歎人之難測也。十七年秋冬間,予住汀城,子覺每來志局,必鶼鶼雙飛,邵亦舉止大方,豪不作女兒態。予終嫌其文明太過:凡友朋筵燕,請子覺者必兼請邵,否則子覺必不至。故朋輩皆謂子覺過於嬌養,乃不料竟能磊磊落落,嚴詞正性,不特從□□中逃回者,皆目擊而心驚,並能使□亦生其敬畏,寧非難能而可貴哉!况平日服羅綺、饜梁肉,奢華已慣,正所謂習與性成,一旦出人意料之外,盡反其夙昔之所為,此妾信不負子覺矣。又數年,聞其子殤,此妾他適,是則天實迫之,固不能以是責邵也。

吾聞□□中青年男女不曰自由,竟簡呼為由。今日由甲,明日由乙,一月數由,甚且旦夕改由,不知羞恥為何物,有令人耳不忍聞、筆不忍述者。噫嘻痛哉!吾鄉鄰以永定湯湖賴姓人心為最壞。□□□□□,□□□□□,□□□□、□□□□,專與殷富為難,將富翁捆縛遊行鄉里,已鬧狼狽不堪。有某甲房屋被燒,身體被縛,疊為惡少所欺,至不敢安居於鄉。□□□□將其家搶掠一空,兒童則發賣,婦女則逼其自由,故舉家散之四方。其弟婦某氏年三十餘,逼其自由,婦指一童子年約十二三曰:“要我自由,我即自由他。” □□曰:“彼年齒不相當,何可自由?”婦曰:“試問,自由二字作何解釋?我已願意,即算自由,何論年歲!若任汝輩所指,安得謂之自由?今日要我自由,舍此童外,吾死不相從。”□□亦無如何,終不能強。足見□□中雖逼人自由,必其人先存自由之心,而後□得以指使。觀于鍾妾賴婦,□不得奪其志。疾風勁草,誰謂扶植正誼者之無其人邪?二三年來,婦女之不願自由者,聞亦頗多,不得其詳,不敢率記。羅蘭夫人曰:“自由,自由,世間多少罪惡皆假汝以行。”悲夫!

二十六、李肅妻張夫人

宋張齊賢《洛陽搢紳舊聞記》載李肅妻張夫人才而不妬,信乎古今不數覯矣。其略云:太子少師李公諱肅,妻唐末齊王張全義適女,數歲而亡。又以他姬生女妻之,與夫别院而居。伺夫院中姬妾稍失夫指,則召而撻之,擇美少者代。夫或辭以婢妾眾多,即復擇其平常者歸己院執事,稍久則嫁之。夫入朝歸,接見如賓禮;夫若困倦,一見即退;稍從容,則引歸己院。公將命置安邑、解兩地鹽利,值戍卒為亂,公以正庫銭十萬為賞,罪其元惡。亂定,用事者與公有隙,欲中傷之,謂公擅盜用官庫物,上命台官就鞫。獄且急,夫人乘步輦直詣朝門,俟執權者出,趨拜路側泣訴,援引古今寵辱禍福成敗可驗者數事,聲甚厲。當路慚悔,回馬入朝雪之。至晉朝,北戎降王東丹王非命而死,虜知之,公受命護喪柩歸北虜,憂甚。夫人曰:“為君計,戎虜貪利,妾房內珠金等可得數十萬,盡以賂其左右及獻戎王,必得歸,且可厚得回禮。”公如其言,戎王回賜名馬百餘匹,别賜駝馬百餘頭、衣服器皿稱是。復命,不敢留,悉進之,由是遷官,賜賚甚厚。先是趙思綰犯罪,公脫之。夫人曰:“思綰庸賤人,公何以免其罪?既來謝,又何必見之?”公曰:“思綰雖賤類,審其狀貌,真亂臣賊子,恨位下未有朕跡,不能除去之耳。”夫人曰:“既如是,何妨以小惠啖之。”乃召其妻,賜以服物。及漢朝,公以上將軍告老歸雍。思綰據雍叛,衣冠遭塗炭者眾,公眷獨得全。復以計勸思綰納款,周祖素知公名,與之歸闕,旋改官致仕,皆夫人力也。夫吝財與妬忌,婦人常態,無之皆難。况非治世,叩馬而數權貴,推陳古昔,傾陷善良,禍不旋踵,報應之驗,雖丈夫負膽氣輕生者亦憚為之。夫人不獨雪夫罪,而能免全家之禍,則昔之舉按齊眉如賓相敬者何人哉?不其賢乎?觀營丘之傾倒若是,當非虛譽。夫女子不患無才而患無德,凡有才者,往往怙寵好貨,而張夫人獨不然,且事事為夫謀畫,出於其夫之上,可謂才德兼全矣。

二十七、假同知

偶閱《盛事美談》載洪州劉生尚主削籍事,忽憶及張文襄督粵日,用一諸生監紀軍事,旋革職,正與相類。乃歎人生富貴功名如夢幻泡影,福命苟薄,得之亦不能受,營營者又奚為乎?曩聞宗文從五廣文(應熊)言:“上年游粵,值張文襄公(之洞)督粵,先是江督劉忠誠公(坤一)薦一諸生於文襄,既見,屬在外暫候。貴人事煩,日久且忘矣。一日,高州發生民教交涉案,令某都統率兵往彈壓,例用文官監紀軍事,主稿者以請,文襄忽憶及之,乃曰:‘往日劉大帥薦一士在此,即用以監紀可也。’問何官職?則曰生員。主稿者曰:‘大帥誤矣,生員未入仕途,何可監軍?’文襄曰:‘劉大帥書似言同知。’問:‘如何出身?何案保舉?’則曰:‘予記不大清楚,但書同知銜可耳!’於是某生遂以同知監軍而往,至則案已了結,交涉無事。某生官運亨嘉,居然同知得實,且其時洋務人材缺乏,辦理教案最為棘手,而仕途升遷亦最為快捷,不日凱旋,並可得保獎矣。以文襄之特用,重以忠誠之推薦,官階騰達,一日千里在指顧間。乃軍抵高州,休息三日。適某會館演劇,軍士往觀。教案初和,民憤未息,劇場之下忽起爭端,歐傷洋人。洋人指為故意挑釁,責在統兵官,必將首領懲辦。警電至省,文襄將兵調回,與洋人重行交涉,言中朝統兵大員遽行懲辦,有傷國體,且將統兵官員革職,案乃結。某生革去同知,依然諸生矣。”

論者謂文襄辦理此案,似有先機之明,一若預知後事,特具此空銜也者。實則不謂之兒戲不得也。雖然,此亦某生命薄耳,否則弄假成真,封彊大吏,何所不可?矧區區一同知乎哉!《盛事美談》云:“宰相丁謂在私第對賓客言:江南李國主鍾愛一女,選得洪州劉生為本郡參謀,既尚主,授少卿,拜駙馬都尉,鳴珂鏘玉,出入禁中。未周歲,公主卒,李主傷悼悲泣曰:‘吾不欲再覩劉生之面。’敕執政削其官籍,一簪不與,送還洪州。生恍若夢覺。丁因笑曰:‘某他日亦不失作劉參謀也。’賓客莫不失色。半載,果有朱崖之行,田宅籍沒,子孫南去,匹馬數僕,宛如未第之日。”案,丁反復小人,諂事寇萊公,旋譖去而代之,作孽自受,與洪州劉生儻來富貴截然不同。但既知人生若夢,必有醒後之一日,猶不能早自覺悟,乃專用機心作種種罪惡,及身顯報,此所謂小人妄自為小人也。

二十八、為學須以人形己

《說郛》所采有《西疇常言》一卷,何坦撰,皆勉人為學語。言:“勿忌人善,以身取則焉。孳孳不已,惡知其非我有也?勿揚人過,反躬默省焉。有或類是,亟思悔而速改也。去其不善而勉進於善,是之謂善學。”此即孔子“三人行,必有我師”之意。人苟能反己自思,則無處非學。善固有益於我,不善亦何損於我?且不特無損於我,而資以借鑒,可獲益焉,是在人之能自得師而已。又言為學“須以人形己,自課其功,然後有所激於中,而勇果奮發,不能自己,人一己百,雖柔必強。”此尤切至之言。

回憶少日趨庭,不肖恒悠悠自誤。先君每出鄉回家,必舉近鄉某人如何勤讀,如何力作,為文如何敏捷,以為策勵。不肖自反:如是因循,何以圖進?始稍稍不敢自逸。故人不可無所激於中也。先君又常本身立教,言幼時自詡聰明,不居人下,視朋輩中天資無能及己者,故往往自棄。逮待季祖學于南坑,同學有族人鑒玉君,年甫十五,少於己三歲。春初入館學制藝,尚未終篇。一二月間造詣甚速,試輒冠曹,偶文成,學為詩,進境如其文。一題到手,不假思索,下筆成章,精理名言,皆非己所能及,始歎人之聰明才力高出己上者無限,特局促里閭,未之見耳。有激於中,不敢自滿,思與之競,奮悱求學,蓋自茲始。先君聰明天授,不肖不逮萬一,而猶亟稱鑒玉先生,其天才可知。先生年十五補邑庠,旋食餼,天年不[1],前輩皆惜之。

[校注]

[1] 不——原文如此,依文意似“不”字後脫“壽”字。

二十九、買書不如借書

買書不如借書,古人言者眾矣。不侫少年無他嗜好,唯喜收書。弱冠出遊四方,見一異書,節衣縮食,必得之而後快。甲午秋試,甫抵省,預計旅費有餘,意以購書。吾師賴樂山先生後至,見而責之。言家中籌給資斧尚艱,安有閒錢購書!予以預算尚有餘銀對。師言:“出路用錢,安能預算得定。”予自念在省食用及歸途使費均有定額,何所不足。口雖不言,心殊不以為然。不料數日後,身患大病,藥費不貲,幸季祖帶有金器,用以換銀,路費始給。少不更事,至今思之尚耿耿也。戊戌春闈在郡[1],值黃春園先生向天津匯銀,托其加匯數十元。南下抵滬,購圖書集成局版《廿四史》一部,計四百冊,般至逆旅,房為之滿。袁少倉先生見而訝曰:“君在都下托人匯銀,方疑川資缺乏,誰知尚有如許餘銀購書乎!”予曰:“予來時過滬,思購此書,在京計算囊錢不給,故預匯備購耳。”袁先生曰:“君真可謂書癡矣,好書乃至如是乎!”自念所好在是,殊為可笑。夫書之為物,饑不得食,寒不得衣,縹緗插架,終為廢物。閱《道山清話》載張文潛之言,雖屬笑談,其言可味。文潛言:“近時印書盛行,而鬻書者多士人,躬自負擔。有一士人罄家資約百餘千買書入京,中途遇一士人,愛其書而貧不能得,家有數古銅器,將以貨之。而鬻書者雅有好古器之癖,一見喜甚,乃曰:‘毋庸貨也,我將與汝估值而兩易之。’於是盡以其書換數十銅器而返,其妻見而詈之曰:‘你換得他這個,幾時近得飯吃。’其人曰:‘他換得我那個,也須幾時近得飯吃。’因言人之惑也如此,座皆絕倒云云。”蓋所好雖不同,然好收書而不讀,其惑一也。

念廬藏書雖多,實則蠹蝕塵封,日復一日。以為書為吾所自有,從容披閱不遲,而卒致束閣不讀也。《西疇常言》有云:“士有借書於人者,必熟復不厭:有陳書盈幾者,乃坐老歲月。是以白屋多起家,膏梁易偷惰,惟知儆則庶幾矣。”閱此言,深愧吾身實蹈此病而不知儆,雖多亦奚以為!或曰“有聰明子弟出焉,則積穀不如積書”。吾謂,若遇不肖子弟,且用以糊壁炊爨耳。吾見鄰鄉故家有子孫賣其書箱,而書籍則棄擲滿地不顧者,以書箱可值銀一二元,而書本則所值甚微也。又有以木版《漢魏叢書》、《淵鑒類函》等書出售者,小角壹角易書七八冊,若是,則藏書滿屋能值幾何?吾家自遭□□,藏書悉付水火,方恨重價購書,既無此財力,細字看書,更無此眼力。此燭之武所謂“臣之壯也,猶不如人”,况年迫桑榆乎!然物之聚散有數,况此不堪充饑禦寒之物,去之亦省一累也。

[校注]

[1] 郡——似當為“都”。按:春闈為會試,當在北京;下文“在都下”、“在京”亦可證。

三十、富家子買書[1]

予記買書,忽憶得一笑話。昔有富家子日事遊蕩,不喜讀書。其父督責不改,無如何也。一日,其子外出歸,忽向父取銀買書,其父喜甚,謂其子收心折節矣。其子携銀去,果購書數十種歸,堆積廰事中。其父日望子之勤讀,久之寂然,日復一日。乃責其子曰:“汝不讀書,購之何為?”其子曰:“兒買書非以自讀,乃望父讀也。兒前日路遇四人抬轎,坐一少年,隨行數十人,前呼後擁,聲勢赫赫,以為必當代達官。詢之路人,知為某公子。因思要做公子,必父發達;要父發達,必父多讀書,是以買書望父勤讀,以便兒做公子耳。”若此子者,可怒又可笑也。

[校注]

[1] 原稿本篇無題名,題名《富家子買書》系校注者所加。

三十一、 楊壽堂大令達觀

長汀楊壽堂大令(逢年)曾任廣東雲浮縣長,棄官歸。體弱多病,值□□橫行,不求醫,不服藥,友勸之,則曰:“延醫服藥,所以求生也。丁今世界,生也何為?”友曰:“君之膝下年稚,若延長十餘年,俟其長成,不尤美乎?”楊君曰:“予三年前尚存此想,今則不然。”友問其故,則曰:“若十餘年子已長大,娶妻、生子,又須延長十餘年,待孫長成,不更美乎?如此連環,則百年尚嫌其不足也。”始終不延醫、不服藥,竟以辛未夏卒於家,可謂安命君子矣。猶記十年前老友彭子鈺和言:“吾輩每日晨起,惟求速死而已。早死一日即早安樂一日,否則後顧茫茫,將不知死所。”此言雖有激而然,誰知國內紛亂日甚一日。辛未冬初,其子養年來潮,言家產被□□沒收,屋則前年已被拆毀,今更驅逐出境,不許三十里內居住。君又患氣喘,求死不得。嗟乎!人生若此,有何生趣哉?

三十二、戒煙笑話

唐李肇《國史補》載:“王彥伯煮藥四五釜,老幼塞門,彥伯曰:‘熱者飲此,寒者飲此。’翌日,各持金帛往謝,無不效者。”予謂今世市儈所制丹膏丸錠,動稱萬應萬驗,不問寒熱虛實,其視王彥伯尤神矣。記戊戌歲與陳君紫垣在北平,有友托陳君購吳氏太和堂紫金錠,遍尋不得,最後得之內城,則一縫衣店也。陳君為購五十元,店主人言須先交銀,配藥製造,俟一星期來取。陳君歸為予言,予曰:“鼎鼎大名之藥錠,乃無錢配藥,勿論其真偽若何,草草製造,其效可知。大抵山鄉僻縣赴都人少,其始有人購歸,贈友服之,必有一二見效,遂從而求之,不知其如是冷落也。”陳君乃止。《國史補》又載:竇氏子言,家方盛時有奴貨白麵,言麥性平,由是恣食不疑,凡數歲。有告奴妄言,所輸乃常麥,諸人皆暴熱。是由人言寒熱而寒熱,凡人心理皆然,又無怪醫生之行其術也。忽憶一笑話,某甲戒洋煙,其丸藥由其妻司之。久之,其妻乃用飯顆合他灰末為丸以進。於是者又月餘,其妻乃戲甲曰:“予觀煙癮已斷,可不□服丸藥矣。”甲乃鄭重而言,謂如何利害、如何切要。其妻曰:“實告汝,汝月來所服皆飯粒也。”甲忽涕泗交流,煙癮大作,倒卧在地,一月來之癮一時併發。其妻無奈,迫得用煙膏解之,始得復蘇。此心理作用,吾謂今之催眠術,毋乃類是?

三十三、酒後失言宜戒

《國史補》又載:“鄭雲逵與王彥伯鄰居,嘗有客求醫,誤謁雲逵。雲逵亦為診候,曰:‘熱風太甚。’客求醫,雲逵曰:‘藥師不如東家王供奉。’客驚,漸而去。自是京師有乖議者云‘熱風’。”

案,此病予屢犯之。予居潮久,往往訪客而誤訪他居。辛未秋末,遷眷來潮,賃屋令住。避地流移,未標門帖。偶歸家,誤觸鄰居者數矣。幸無他言,不致見罪於人。因憶一事可戒也。武平王慎齋先生(啟圖)第進士,官主事,在部服務。其兄某以舉人會試入都,一夕赴友人宴,醉歸,誤叩一人家。主人啟戶延之入,王大叫“姑娘”。甲曰:“此系正經人家,非窯子館,恐若錯認也。”既去,甲知汀館中人。明日來館,言昨晚先生們誤投敝舍,意欲討一言慰藉而已。兄某反以惡言相加,遂生衝突。適甲之戚友某乙嘗官廈門廳,性好事,縱恿甲控諸巡城兵馬司。乙則出東,佯為和解,杯酒聯歡。時京俗多叫優伶侑酒,兄某循俗亦叫一伶,酒半,乙忽將先生兄弟及相公鎖住,指為挾優飲酒,蓋有玷官箴也。幸汀館有人官禦史,星夜即以擅拿命官入告。迨乙翌晨呈送,已落後矣。慎齋先生素行端正,絕無瑕疵,欲加之罪無可佐證。惟其兄所狎之伶,索其兄書扇面,乃署弟名。乙遂執以為據,以致兩敗俱傷。乙革去同知,先生兄弟亦被罣誤。自是京優索書,皆署别號,無書真名者。又,舊無花捐,京中管窯子、逛相公被巡城兵馬司碰著,平民責打四十,監生則革去衣頂。故京員出遊,皆身懷監照,預備朱筆圈去,以免打責。時慎齋先生尚有封翁在堂,兄弟南下,舟泊贛州城外。適值中秋,月明如晝,先生歎息言曰:“吾兄弟以别事被革,尚可對人,今茲所為,歸家何以見老人乎?”其夕,兄某竟吞金死。此事聞之京館,前輩約記于此。足見言之不可不慎,而酒後失言,尤不若節飲之為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