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九 2

願豐楼雜記 卷九 2

二十八、和合仙

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云,宋時杭城以臘月祀萬回哥哥,其像蓬頭笑面,身著綠衣,左手擎鼓,右手執棒,云是和合之神,使人在萬里外亦能回來,故曰“萬回”。據陶宗儀《輟耕錄》云:虢州閿鄉張萬回法雲公者,生貞觀六年五月五日。有兄萬年,久征遼左,相去萬里。母程氏思其音信,公晨往,至暮持書而回。是萬回實有其人,非若田氏所云使人萬里外能回來而號萬回也。又今俗有所謂“和合仙”者,繪塑兩童子像。據翟灝《通俗編》云,雍正十一年封天臺寒山大士為和聖,拾得為合聖。然今世繪塑多作兩童子。寒山、拾得,兩僧之稱,“和合”恐非其朔也。

二十九、青陽宮為功德寺

前記歐陽公瀧岡之阡,青陽宮道士為之祭掃,據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乃知宮固文忠所立也。言歐陽公居永豐縣之沙溪,其考崇公葬焉,所謂瀧岡阡是也。厥後奉母鄭夫人之喪歸合葬,載青州石鐫《阡表》。石綠色,高丈餘,光可鑒阡。近有沙山太守廟,襄事禱于廟,祝版猶存,曰:“大事有日,陰雲屢興,假以三日之晴,則拜神之賜,其敢忘報執政,得立功德寺。”公素排佛教,雅不欲立寺。崇公諱觀,又不可立觀,乃立青陽宮。然公自葬鄭夫人後,不復歸故鄉。其作《吉州學記》云云,雖有此言,而訖不踐。前輩譏其無回首敝廬、息肩喬木之意。近時,周益公歸,尹直卿以詩賀之云:“六一先生薄吉州,歸田去作穎昌遊。我公不向螺江住,羞殺青原白鷺洲。”是歐陽公為人疵議眾矣。前記尚未知宮為公執政所立功德寺也,特摘記之。今日□禍倡狂,逐居民出境,且有毀祠發墓之舉,北望故山,令人倍增松楸之感矣。

三十、毛文龍受刑無血

明毛文龍之死,論者冤之。據其幕府錢塘李穎所撰《墓記》,遇難時親見受刑無血,墓在錢塘茅家坪。

三十一、岳墳鐵像

紀元前二年,予自上海乘滬杭車入浙,冒雨遊西湖,謁岳王墳,嘗作長歌弔之。時值清明,彼都人士農夫野老各手紙錢一串,雨中上墓,絡繹不絕。俗嗜淡巴菰,其煙管以土產花竹為之,堅致強於湘妃斑竹,以銅為斗,配以長大之象牙嘴,幾於人執一枝,轎夫亦然。拜墓訖,則用銅斗擊秦檜夫婦鐵像,甚至旋其頂。予見一老翁年七十以上,手執煙管轟擊,悻悻怒駡:“奸賊!岳爺就被汝害死了!”千載而下,餘恨未忘,忠義之入人深哉!

今人但見墳前鐵像,而以銅像為榮,鐵像為辱,殊不知始鑄奸像之時正笵銅為之也,清季《杭州志•塚墓一•鄂王[1]墓》下記述甚詳。考奸像燬鑄不一,始鑄昉自明正德八年都指揮李隆笵銅為檜及妻王氏、党萬俟卨三像,皆反接跪墓前。其後增張俊像,則萬曆中兵使者范淶也。沈王氏及張俊像於湖,移檜、卨二像跪祠前,則撫臣王汝訓也,俱載《湧幢小品》。後復鑄四奸像,則清雍正七年總督李衛奏請收貯叛逆盜兵穢鐵鑄之,立碣為記,見浙《通志》及續同書。至乾隆十二年布政使唐模重鑄,立碑云:“重鑄奸惡秦檜與其妻王氏、党張俊、萬俟卨劣形,羅跪忠武墓前,以為萬世不忠者戒。”其後嘉慶七年巡撫阮元重鑄,同治四年布政使蔣益澧又鑄,光緒二十三年布政使惲祖翼再鑄。據蔣碑則云:“葺墓竣,見墓前四鐵囚為粵賊隕首者三,賊亦憤其奸佞,因銷所獲鋒鏑補笵劣形。”惲碑則云:“風雨之所摧,烈日之所炙,頑鐵陊剝,益以人心義憤,積歲詈擊,身首殘棄。”是詈罵打擊由來舊矣。墓門聯云:“青山有幸埋香骨,白鐵何辜鑄佞臣。”忘為誰何作。鐵鑄始于李衛,當亦清人語矣。

岳王墓木皆南向,天順時同知司馬偉取檜樹折榦為兩,植墓前,名“分屍檜”,亦見《湧幢小品》。又忠武遇害,獄卒隗順負屍出,逾城至九曲叢林中,葬之山隅,樹雙橘於上。將死,謂其子曰:“異日朝廷求而不獲,汝可上告:棺上一鉛筒,有棘鋒勒字,吾埋殯之符也。”後購其瘞,以一班職為賞。其子上告,官如其言求之,屍色如生,尚可更殮禮服,載《朝野遺記》。嗚呼!順可謂義士,尤足見忠義之感人深,而帝構乃聵聵若是,悲夫!又報載,浙人議鑄豬榜浙議員鐵像于西湖公園,署姓名於胸以配岳墳奸像。久不至西湖,未知曾實行否也。

[校注]

[1] 王——原稿作“玉”,依上下文似為“王”之誤,徑改。

三十二、八月十八日觀潮

浙江之名見於《史記》及《吳越春秋》,而《山海經》、《莊子》皆有淛河,其名舊矣。程大昌《演繁露》云桑欽載漸水所經所入,正今浙江,而不名浙。若謂浙、漸字近,久而相變,如邾、鄒之類,則浙之得名既見於秦,而桑欽更以為漸,何邪?許氏浙水、漸水又復兩出,皆不可曉。案《說文》“漸”下云:“水出丹陽黟南蠻中,東入海。從水,斬聲。”“浙”下云:“江水東至會稽山陰,為浙江。”一溯其源,一詳其委也。虞喜《志林》云:“今錢塘江口,浙山正居江中,潮水投山下,折而曲。一云江有反濤,水勢折歸,故曰浙江。”又名羅刹江。郎瑛《七修類稿》云:“錢塘江中舊有數石橫截江濤,舟楫經此,多為所壞,因呼為羅刹石,故江亦名之。”案,羅刹本西域語,譯云速疾鬼。《香山集》有“微之重誇州居,落句有‘西州羅刹’之謔,因嘲茲石,聊以寄懷”詩:“君問西州城下事,醉中疊紙為君書。嵌空石面標羅刹,壓捺潮頭敵子胥。神鬼曾鞭猶不動,波濤雖打欲何如?誰知太守心相似,底滯堅頑雨有餘。”施諤《淳祐臨安志》:“每歲仲春既望,必迎潮設祭,樂工鼓舞其上。”後世相沿,乃有八月十八日觀潮之舉。予于紀元前二年參觀南洋勸業會,轉之杭,值八月十八日,鐵路減價,沿途結彩,高懸“觀潮紀念”。土人云,是日潮頭較平時為大,予與友人傅魯山孝廉(巌)偕赴江干,亦未見若何大觀。但潮頭突如其來,高丈許,一躍而過,與他處異。據《水經注》,以二月八日最高,峩峩二丈有餘。《吳越春秋》以為子胥之神也。《元和郡縣志》云:“江濤常以月之十日、二十五日最小,三月十八日最大,小則水漸漲不過數尺,大則濤湧高至數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數百里士女共觀舟人漁子溯濤觸浪,謂之“弄潮”。是潮頭之高大,《水經注》在二月八日,《元和志》在三月十八日,所載不同;而八月十八日乃古弄潮之日,非是日潮獨大也。惟他處漸來以漸,此獨不然。或曰海門有龕、赭二山夾束之,或曰下有沙淖,南北互連,隔礙洪濤,蹙遏潮勢。而毛先舒《答潮問》則以為山勢、水勢、方勢使然。言人人殊,說固不一。枚乘《七發》云,將以八月既望,觀濤於廣陵之曲江。是八月既望觀潮,自漢已然,惟不確定十八日耳。或謂曲江即浙江,杭屬揚,亦云廣陵。錢塘江濱有廣陵廟甚古,江都更名廣陵在元狩三年,乘已卒。朱彝尊《曝書亭集》謂《七發》之廣陵非江都。《南濠詩話》載:“元錢思復赴浙省鄉試,題為‘曲江潮賦’。眾莫知錢塘為曲江,獨思復用之,置前列。歸構曲江草堂,晚號曲江老人”云。汪中《廣陵曲江證》謂“元狩所更為郡,其先自有廣陵縣” ,以朱為謬。甚矣,考據之難也。

三十三、河底河石筧

吾里上南湖有上下圳,兩圳平行。其先,上圳在下,下圳在上。至上南湖下圳之水橫跨上圳,流而為下圳,其初在下之圳遂成上圳矣。遇天時旱乾,兩圳之人往往因爭水而决鬥。上圳之人于下圳水橫過之處故為滲漏,使下圳之水流入上圳,則上圳水足而下圳缺水矣。此宜仿杭州曹家渠石筧之法,則不致滲漏,而爭端可免也。《杭州志》云:“曹家渠有河底河,灌田三千七百畝,其中石筧不知建于何代。明崇禎間滲漏,臨平鎮人陶子昂以豬肝搗石屑修筧,完固如舊。”又引《乾隆志》云:“臨平曹家渠筧法最妙,蓋南來之水欲向北流而入下河,而東西水橫亙其中,併入則易溢,並瀉則易涸,欲令自入下河而于橫水無所損益,乃於橫河底作一直隧隧之,南際建石閘,視水滿泄以為啟閉。南來水從閘歸隧暗度,而橫河自流隧上,無所混合。”此言水利者不可不知,特為摘出,以告吾里人焉。

三十四、柑田柑蟲

宋莊綽《雞肋編》云:“廣州可耕之地少,民多種柑橘以圖利。”季裕足跡殆未嘗至嶺南也。予寓潮久,見種柑橘之地皆水田,以柑橘之利倍蓰於秔稻,故謂圖利則可,謂可耕之地少,則否也。又云:“嘗患小蟲損食其實,惟樹多蟻,則蟲不能生,故買蟻於人,遂有收蟻而販者。用豬羊脬盛脂其中,張口置蟻穴傍,俟蟻入則持之而去,謂之養甘蟻。”此亦疑出於傳聞。潮州最以柑著名,未聞有此說,特記之,以俟他日質諸種柑者。

三十五、浮筒

吾鄉取魚之法有一種,截竹筒長尺許,以香餌鉤於繩,而系諸竹筒之內,浮於水面,名曰浮筒(土音呼浮如“婆”)。釣絲視水之深淺系一粟莖,名曰冂浮子(《集韻》:冂,負茗切,空也。方言呼“彭”,去聲),古但謂之浮子。《雞肋編》云:“釣絲之半系以荻梗,謂之浮子。視其沒,則知魚之中鉤。”韓退之《釣魚詩》云“羽沈知食駛”,則唐世蓋浮以羽也。莊氏所見用荻梗,吾鄉則用粟莖,取其輕而浮者,隨物皆可用耳。

三十六、人食人

《雞肋編》云:“唐初,賊朱粲以人為糧,置搗磨寨,謂啖醉人如食糟豚。每覽前史,為之傷歎。自靖康丙午金狄亂華,六七年間山東、京西、淮南等輒米斗至數十百千且不可得。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價賤於犬豕,全軀暴以為臘。登州范溫率忠義之人,紹興癸丑泛海到錢塘,有持至行在猶食者。老瘦男女廋詞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曰‘百美舉’,小兒曰‘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殺戮、焚溺、饑餓、疾疫、陷墮,其死已眾,又加之以相食,杜少陵謂‘喪亂死多門’,信矣!不意老眼親見此時,烏乎痛哉!”又言:“避地二廣者遭瘴癘死;避亂洞庭東西山者,米船冰折陷沒死;錢唐觀潮,洪濤崩岸死;開化縣私怨告眾事魔,被捕死;興化泉州大水漂沒死:九州之內幾無地能保其生,豈一時之人數當如是邪?”云云。

予謂民國連年之慘,當復過之:舉國內訌,西北災荒,東南□□,戰爭不息,死者無算。閩西故里,見聞較近,□□□□□□□,□□□□,□□□□,婦女且挾箸而前,思嘗一臠以為快。季裕所記尚迫於饑餓相食,今則以人肉為啖,直等於隋麻叔謀、唐朱粲之所為,人心之變可勝痛乎!吾杭藍溪豐稔二市場瀕溪,皆有沙壩,□□□□□□,附近畜犬婁豬聞喇叭吹號,爭前奔赴食人血肉,□□□□□□□!天未厭禍,猶以為未足。己巳六月初九日,洪水滔天,瀕溪遭災,固無足怪,而早坑嚴姓近千家、扁山黃姓數百家均高踞山巔,為水源盡處,别無他水匯其村,山崩石屴,全村陷沒,人家十不遺二三。未及一月,洪流再蕩,長汀城外則火災兩次。嗟呼!是果數當爾邪?蕩析流離,死亡山積,天生□□,認賊作父,賣國滅種,勢不至同歸於盡不止。季裕太息老眼親見,此時予則不特親見且身受矣,悲哉!

三十七、貓有五德

《揮麈新話》載:“萬壽寺僧彬師善謔,嘗制虎貓居其旁。彬曰:‘雞有五德,吾此貓亦有之。’客問故,曰:‘見鼠不捕,仁也;鼠奪其食而讓之,義也;客至,設饌則出,禮也;藏物雖固,能竊食之,智也;初冬必入灶,信也。’客為絕倒[1]。”予謂此五德今日剿匪之兵可以當之:見匪不捕,仁也;匪奪其所有而讓之,義也;聞匪至則先去,聞匪去而復反,禮也;民間藏物雖牢,能搜得之,智也;坐守地方,匪不犯則不動,信也。具此五德,兵可以長存,將可以受獎。

[校注]

[1] 倒——原稿作“例”,依上下文似為“倒”之誤徑改。

三十八、避諱

歷朝避諱猥多,文人則又避其家諱。司馬遷父名談,《史記》談皆作同;范曄父名泰,《後漢書》郭泰、鄭泰皆舉其字;王羲之之先諱正,世傳法帖正月多作一月或初月,其他正字皆以政代之;杜少陵父名閑,詩中不用閑字;王介甫父名益,集中不用益字;東坡祖名序,故贈序皆改作敘或改作引:“臨文不諱”之謂何?范曄為太子詹事,以父名泰辭;唐賈曾授中書舍人,以父名忠辭:並避嫌名矣。夫避國諱、家諱猶有可言,並避嫌名,不亦太多乎?且唐初魏征等修《隋書》,以隋文帝之父名忠,凡忠字皆改為誠,於死事之臣特立誠節傳,雖曰修《隋史》為隋諱,已有不宜;而唐太宗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社屋鼎遷,乃為勝朝避諱,抑又何也?

三十九、古人稱字最重

古人稱字最重,《鶴林玉露》論之頗詳。魏鶴山云:“古人稱字最不輕。《儀禮》:子孫于祖禰皆稱字。孔門諸子皆稱夫子為仲尼;子思,孫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稱仲尼。雖今亦稱之,而人不為怪。游夏之門人皆字其師。漢初惟子房一人得稱字,中世有字其諸父,字其諸祖者。近世猶有後學呼退之,兒童誦君實之類。”觀鶴山此說,古人蓋以稱字為至重。今人惟平交乃稱字,稍貴者便不敢以字稱之,與古異矣。魯哀公誄孔子亦曰尼父,則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謂先君曰壽皇,每稱東坡惟曰子瞻,而不名,其欽重如此。案,平交稱字,自昔皆然,尊者于後輩則呼名。宋陳郁《藏一話腴》亦載一則,並錄於此。

“子曰:‘吾與回言’,又曰:‘參乎’,又曰:‘若由者’:皆師稱弟子以名也。于鄭兄事子產,于齊兄事晏平仲,故曰:‘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遊過矣。’子張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張也。’是同朋稱其字而不名也。至於師前,雖朋友皆稱其名,曰:‘賜也何敢望回?’曰:‘師與商也孰愈?’曰:‘有澹台滅明者是也。’”

予謂古今異,宜因時制宜,固不得謂古有是稱而強效之。况自宋以後,名字之外更有别號,凡崇敬者多舉别號稱之。最無謂者,明人記述於有明樞相及負時望者,但舉地名,並姓、名、字而不稱,徒費人思索,豈行文之體宜然哉!

四十、多情願作無情物

南唐李昪[1]受禪,奉吳主為讓皇。初,昪[1]第四女納為讓皇長子璉妃,及禪代,封永康公主。聞人呼公主,輒嗚咽流涕,辭不願稱。璉年十九卒,終身縞素,不茹葷血,但自稱未亡人,朝夕焚香對佛,自誓曰:“願兒生生世世莫為有情之物。”年二十四無疾坐亡。事載釋文瑩《玉壺清話》。

案,《釋氏要覽》以喜、怒、憂、懼、愛、憎、欲為七情,凡人有情,則喜、怒、憂、懼、愛、憎、欲從之而生。李主之女願生生世世莫為有情之物,乃痛極之言。雖然,世界無無情之物,冥頑莫如木石,而有時無情且若有情。故人無生則已,生則不能外情,其斷然也。李主女固深於情者,因今生為情所縛,願來生為無情之物,庸豈知情則不能成物哉!

[校注]

[1] 昪——原稿作“昇”,依上下文似為“昪”之誤,徑改。

四十一、天用大歸[1]除

十七年冬,予自長汀過瑞金,句留經旬而返。值故人李君步青自連城來,相與暢談累日,至快事也。予言在瑞見石城賴師長之妻妾為其夫哀啟,將來其罪必當平反(按,十九年已復職)。李君曰:“何以言之?”予曰:“當日罪狀不外臨陣畏縮,克扣軍餉。啟言,北伐之初,其夫主張先清黨,否則後方搗亂,北伐難以成功。蔣總司令深韙之,以多數意見不符,遂先北伐。卒之兵抵徐州中道折回,是臨陣畏縮非其罪也。自編為國軍,月餉十萬,其夫欠發軍餉三個月,而中央欠撥軍餉銀三十餘萬,是克扣軍餉又非其罪也。”李君曰:“審如是,某之反復固不當死乎?”予曰:“予非謂其不當死,實死不當其罪耳!”李君曰:“然則近日王質彬之事,君意云何?”蓋王本郭部連長,春間叛而為匪,集合多人。郭從而招之,畀以營長之職。甫五日,乘點閱而槍决之,前日事也。予曰:“予意則兩軍對壘,苟力足勝彼,擒其人而戮之,千刀萬剮不以為過。殺降不仁,似非堂堂正正之師。”李君曰:“試問,王之姦淫擄掠,罪不當死乎?”予曰:“予亦非謂其不當死,亦死不當其罪耳!”李君曰:“如吾邑害羅君之人當死否?”予曰:“彼於踏勘之際,當眾人前公然持刀逞兇,今死晚矣。”李君曰:“今日之死,固非以其殺羅君,乃□黨也。”予曰:“是又難言之矣。”李君曰:“君誠所謂固哉高叟矣。今日天道報施更為顯著,苟其人罪應死,無論如何曲折,終難一貸。故有時本罪幾經離奇變化,或不足以死之,而其罪惡貫盈,天必有以申其誅極。在君執一不化,必謂死不當其罪,斤斤為之致辯。孰知天道禍淫殛惡,固所謂‘人用小九算,天用大歸除’也,豈枝枝節節而為之哉!”予曰:“與君一夜話,勝讀十年書。得君此論,俾世知天網恢恢,絲豪不漏,競競然不敢為非。而予自聞此論,亦加增一番閱歷。否則若予之執一不化,幾何不疑為左袒惡人哉!”

[校注]

[1] 歸——原稿作“掃”,依文内似為“歸”之誤,徑改。

四十二、鴟報子仇

前記母猴悲飛鳶之殺其子而報復之,此猶物類相賊也。宋張思政《括異志》所載,乃物報仇於人,甚矣!仇之不可積也。物猶如此,而况人乎?張大寧富於財,登進士第,性惡鴟,嘗居符離佛寺。有鴟育兩雛,羽翼漸成,飛鳴于外,張彈斃之,二大鴟盤空悲鳴。翌日,張步庭中,一鴟下蹲其巾,一鴟復來攫,傷其鬢。傷亦不甚,旬餘潰腐及喉,遂死。志者附說云:“哀子之死,仁也;執子之仇,義也:孰謂禽獸無仁義之心乎?父子之道,天性也,處萬物之靈,親愛之心宜其甚焉。熙寧甲寅乙卯歲,蝗旱至父子相啖,真禽獸之不如也。悲夫!”

四十三、戒勸人陰事

《錢氏私志》,據陶宗儀《說郛》本錢世昭撰,或題錢愐、錢彥遠者,皆非。自序,乃最錄其叔父愐所述而成。《志》中稱“文僖”者,錢惟演也。載:“歐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先文僖罷政為西京留守,梅聖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於公,屢微諷而不之恤。一日,宴於後園,與妓俱後至。公責妓,妓以失金釵對。公曰:‘若得推官一詞,當償汝釵。’歐即席賦詞云云。坐皆稱善。公令公庫償之。咸謂歐當少戢,不惟不恤,翻以為怨。後修《五代史•十國世家》,痛毀吳越。又於《歸田錄》中說先文僖數事,皆非美談。從祖希白嘗戒子孫毋得勸人陰事,賢者為恩,不肖者為怨。”

予謂無論文忠果否出於修怨,苟非至交。勸人陰事,鮮不懷怒。面即含容,心必不善。希白之戒,深宜書紳。予於朋儕,不知忌諱,感受者固多,含怨者亦必不少,讀此不覺悚然。夫文忠固非不賢,文僖亦非過舉,苟私記果實,文忠甯非白壁微瑕乎?

四十四、讀書為虛榮

《私記》又載,宋郊居政府,上元夜聞其弟祁點華燈、擁歌妓,張飲達旦。翌日喻所親,令誚讓云:“相公寄語學士,聞昨燒燈夜宴,窮極奢侈,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學內吃虀煮粥時否?”學士笑曰:“欲須寄語相公,不知某年同在某處吃虀煮飯是為甚底?”此雖兄弟戲語,乃讀書專為浮榮,小宋如是,何怪莘莘學子乎?噫!

四十五、溝飯充饑

《貴耳集》載,王黼宅與一寺鄰,黼宅溝中流出雪片飯顆。有一僧每日漉出,洗凈曬乾,積久成囤。靖康城破,黼宅骨肉絕食,僧即用水浸蒸熟,送入黼宅,老幼賴之無饑。貴游子弟席豐履厚,往往暴殄天物,觀此當知所猛省矣。

四十六、余沈壽刺繡

紀元前二年,開第一次南洋勸業會于江寧,各省皆先期開出品展覽會。夏間,在北平見直隸出品,有沈壽所繡義大利皇后婀麗娜像,標價二千元。八月初旬赴南京參觀,則標價二萬元。原像為六寸影片,張掛其旁,繡像約大二倍,較為精采,信神品也。旁附說明書,自言普通刺繡多摻以筆墨,此繡全用絲品,即一面部用絲,濃淡至七十餘種之多,明眼人自能辨别云云。沈壽為農工商部所聘刺繡教員,閉會後隆祐太后以贈意後。聞意後得之喜甚,酬值甚豐,並獎寶星一座。記民國初報載沈呈部索酬值,部以教員出品應歸部有,且用絲皆由部給。沈以課餘製作,應歸本人,例如教員著作版權不歸學校可證。其後如何解决,莫得其詳。沈壽夫姓亦不復記憶矣。十八年在潮,偶閱報,見爭死妻一則,乃知沈為蘇人余覺之妻,南通張殿撰聘為刺繡教員,不肯放還。近人有《紫琅秘記》詳其韻事。余懾于勢力,莫可如何。沈死,領柩回葬,張不許,為公葬於南通。余惟遍發傳單呼冤而已。迨党國統一,奠都南京,張已死,財產籍沒。余乃呈請省府註銷伊妻余沈壽公葬,領還屍柩,並請追還財物。經批,取銷公葬是否可行,候飭南通縣長秉公處辦;至追還財物事,屬民事範圍,應向該管法庭依法起訴云。此案後來如何解决,報載未詳。千金市駿骨,傳之後代,亦一段風流佳話矣。

四十七、咳鼽

俗以鼻塞而咳嗽為咳鼽,土音若狎鼽。咳,本咳嗽之咳,《說文》:“鼽,病寒鼻窒也,從鼻,九聲。”《唐韻》讀平聲,土音呼仄,與九聲更合。欲咳嗽而鼻塞,故鼽也。宋高似孫《緯略》、馬永卿《懶真子錄》皆云:俗說以人噴嚏為人說我,此蓋古語也。《終風》詩:“寤言不寐,願言則嚏。”箋云:言我願思也。嚏當為不敢嚏咳,我其憂悼而不能寐,而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嚏云人道我,此乃古之遺語也。《漢書•藝文志》:《嚏耳鳴占》十六卷,注云:“嚏,丁計反。”嚏、耳鳴,皆有吉凶,其占之多如是,足見古人甚重,今則此術已亡。《月令》曰:季秋行夏令,則人多鼽嚏。是為病也。

四十八、久塞

吾鄉方言,凡瓶甕之口以物久塞者,音與長久之久同。案,《士喪禮》:鬲,冪用疏布,久之。注:久讀為灸。蓋塞鬲口也。《既夕禮》:苞筲甕甒,皆木桁,久之。注:久當為灸,謂以蓋案塞其口。《說文》:“久,從後灸之,象人兩脛後有距也。”方音久與灸有上去之分,而久固正字也。又方言用以久塞之物名塞子。

四十九、大魚

童時聞人說謊話,言有人剖魚,中有輪船,船中人方打紙牌,大呼天亮。其後,友人遊學東洋歸,言東洋巨魚,其大直不知幾許,每遇巨魚發顯,用四小輪掎角而捕取之。既得魚,市上油價登時跌落。取油之法,以樹撑其口,擔油之夫從口進出,數日不絕。又有人回自南洋,言海瀕時浮大山,居民堆積垃圾其上,久之草木生焉。忽而沒去,乃知為魚也。其浮起若山者,乃魚之脊鰭也。《莊子》說鯤,本屬寓言,蓋鯤為小魚。《爾雅•釋魚》:“鯤,魚子。”注:凡魚之子名鯤。故《魯語》有“魚禁鯤鮞”之語。而《莊子》用為大魚,所謂寓言八九也。孰知世界萬物無奇不有,向之視為荒誕者,其後乃征實乎!《湖壖雜記》云:“崇禎初年,江潮甚盛,海外忽湧一大魚,橫闊數畝,至牛頭堰,近岸而止。魚背有山,山有草木。草木之內,蟲鳥棲焉。遊人艤舟而至,憑眺登臨,漸成蹊徑。或且把酒賦詩其上,漁人有以篙楫觸犯鱗鬣者,每得禍;或相戒曰:‘此神魚,毋犯。’後洪濤大至,上江秋漲復生。一夕,竟擁魚負山而去。”按,此錢塘江也,而大魚乃若是,况海洋乎?又[1]鄭昌時《韓江聞見錄》載康熙有大鳥過瓊海,天為之黑。過後落一羽,其中空,容人騎馬出入,人以為大鵬鳥云。然則莊生寓言其皆有據。

[校注]

[1] 又——原稿作“又予”,“予”似為衍字。

五十、楊風子

上年,在福州買扇面四張,其一為文衡山之子文三所書,滿面僅十數字,草書極渾灑之勢,中有“不減楊風子”之語。按,宋高宗《翰墨志》:“楊凝式在五代最號能書,每不自檢束,號楊風子,人莫測也。其筆劄豪放傑出風塵之外。”又:古來婦人之善書者,稱衛夫人,名鑠,字茂漪,晉汝陰太守李矩妻,善鍾法,能正書入妙,王逸少師之。杜詩所謂“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者也。

五十一、男裝之人妖怪物

五代黃崇嘏自稱鄉貢進士,周庠薦攝司戶參軍,胥吏畏服,自是奇女子。而齊東陽女子婁逞變服,詐為丈夫,遍游公卿,仕至揚州議曹徒事。事發,明帝驅令還東陽。見《齊書•崔慧景傳》,事在崇嘏前。今日男女平權,青年婦女居然作縣長、任法官,高坐堂皇,固不俟詐稱變服矣,但不知其才略似婁、黃為何如也。又《玉堂閒話》載白頸鴉,尤為武藝絕倫:“五代契丹入寇,群盜蜂起。陳州一婦人為賊帥,號白頸鴉,形質粗短,發黃體黑。詣戎王,稱男子姓名,衣服拜跪皆男子。戎以為懷化將軍,委之招輯山東諸盜,其屬男子數千,皆服役之。前後有夫數十人,少不如意,輒手刃之。自云能左右馳射,被雙鞬,日可行三百里,盤矛擊劍皆善。其後為兗州節度使馬彥卿所戮。”觀其少不當意輒手刃其夫,信人妖矣。其尤怪者,則為乾𦠆子所載唐三原縣董橋店孟媼,年百餘歲而卒,店人皆呼為張大夫。媼自言“年二十六嫁張詧,詧為郭汾陽所任,己貌與詧酷類。詧卒,遂衣丈夫冠服投刺,為詧弟請續事,汾陽大喜,令替闕。寡居十五年。自汾陽薨,吾已年七十二,軍中累奏兼御史大夫,忽苦煢獨,遂嫁此潘老為夫。爾來復誕二子,曰滔,曰渠。滔年五十有五,渠年五十有二”云。據此,偽為男服、官至兼御史大夫,較婁、黃尤貴。乃年七十二而思嫁,嫁而生子,長五十五,次五十二,是婦年當近百三十歲矣,豈非怪物也哉!

五十二、婦須男湩

女須男湩,皆反常理。然史冊所載,韓國夫人則生令子,貴寵無比;李善、元德秀則精誠所感也。唐李光弼母有須數十,長五寸許,封韓國夫人。子光弼封臨淮郡王,光進封武威郡王,皆為名將。《後漢書》:李善,南陽李元蒼頭,元家疾疫,相繼死,惟有孤兒續,生數旬,諸奴婢欲殺續,分財物。善負續潛逃,自哺之,乳為生湩。唐元德秀兄子繈褓喪親,無資得乳媼,乃自乳之。數日湩流,能食乃止。精誠所感,固不可以常理論矣。

五十三、三女皆生天子

自古貴女未有如獨孤氏者,獨孤信三女,各生一朝天子:長生周武帝,次生隋煬帝,又次生唐高祖,特摘記之,以廣奇聞。

五十四、妬

婦人之妬頑不可醫。有寧妬而死,不願不妬而生者。如《朝野僉載》所記唐任環,太宗賜之二宮女,皆國色。妻柳氏爛二女頭,禿其發。太宗賜之金瓶酒,云飲之立死。不妬即不須飲。柳氏曰:“環多內嬖,誠不如死。”乃一飲而盡。《國史補》載,房玄齡夫人亦有“寧妬而死”之語。又《僉載》記,錢塘縣主簿夏榮謂杭州刺史裴有敞妻曰:“使君合有三婦,若不更娶,于夫人不祥。”夫人曰:“寧可死。”足見婦人之妬出於天性矣。

偶憶兩事,一為永定沈子湘,有子長成而死,其妻為之娶妾,子湘止之,妻不從,乃輾轉借貸成其事,不一年竟反目。一為永定王君小山言,某科鄉試,因友人某思娶妾,遇之闈中,詢其好事成否?鄰號聞之,忽疾呼曰:“大惡,大惡!”其人固漠不相識也,乃就而與之談,其人曰:“君勸人討小乎?”予曰:“非也。特吾友思娶妾,未知娶否?今日相逢,偶詢之耳。”予因轉詰其人曰:“君有何心事,乃痛惡若是?”其人曰:“言之長矣!此某所最痛心之事也。某琴瑟和諧,妻党式微,止遺一姨,尚在稚齡,妻携至家撫育。日月易邁,姨年及笄矣,姊妹相得,不忍分離。妻擬納為副室,屢以為言。予曰:‘惡乎可!曩之携至家撫育者,以姨年稚,外氏無人為之保養也。今已長大,自應為之擇婿,庶全始全終。苟取為簉室,人其謂我何?不且疑我平日有曖昧之事乎?’某力拒之。某歲鄉試歸,妻知某日將抵家,乃不分皂白,花燭輝煌,竟送某洞房去矣。彼既姊妹心願,某亦將就,孰知未一載而醋海風波竟爾大作邪。某素嗜洋煙,一夕,妻在右做煙,妾在床側刺繡,某側身與談。妻做煙畢,將煙管遞某,忘為接取,妻遂大怒。”說至此,其人手煙管效其妻跋扈狀,煙燈等件幾遭破碎。予急遏止之,語其人曰:“險些兒煙具俱破壞矣!何苦作此模樣。”其人曰:“某述妬婦剌拔狀,固不覺手與口俱也。”遂續言曰:“當時吾妻將煙管一揮,燈盤器具皆破碎狼藉。某本有住屋兩所,妻既生二子,長者五歲,次三歲,彼乃携二子别居,今不見面已四年矣。妾為其妹,又緣少小相依,以至長大不忍相離,一對姊妹花情願作合,偶不經心,便責某舍新憐故,致反目無情,琴瑟失好,妬之可畏也如是!諺云:‘與人不和,勸人討小婆。’豈不諒哉!某親嘗苦味。今聞君賀友娶妾,是以不憚插喙也。”嗟呼!飲鴆不辭,賣莢奚恤,獅吼之威,豈真有鶬鶊可療也哉!

五十五、解鳥語

公冶長通鳥語,見《論語》皇侃義疏,宋高似孫《緯略》嘗類集諸人而不及長。《緯略》云:能鳥語。和菟有《鳥語書》一卷,王喬有《解鳥語書》一卷。魏尚字文仲,高皇帝時為太史,曉鳥語。見謝承《後漢書》。楊宣為河內太守,行縣,有群鵲鳴桑樹上,宣謂吏曰:“前有覆車,此雀相隨欲往食。”行數里,果有覆車粟,見《益州耆舊傳》。秦仲知百鳥之音,與之語皆應,見《史記》。管輅聞有鳴鵲來,在閤屋上,聲甚急,輅曰:“東北一婦昨殺夫,牽引西家父離婁。候不過日,在虞泉之際,告者至矣。”到時,果有東北五人來告鄰婦手殺其夫,詐說西家人與夫有嫌,來殺我𦕓。見《管輅别傳》。

五十六、解六畜語

《緯略》又類集解六畜語者:廣漢陽翁偉能聽鳥獸之音,知所乘蹇馬與眇馬相罵。見《論衡》。李南乘赤馬,行道逢人,白馬先鳴,而赤馬應之。南謂從者曰:“此馬言汝今當見一黃馬。左目盲者是吾子也,可告之快行。”相及二里,果逢黃馬,左目盲。見《抱樸子》。介葛盧來朝,聞牛鳴,曰:“是生三犧皆用之矣!”見《左傳》。廷尉沈僧照校獵,中道而還,左右問故,答曰:“國有邊事,當選人丁。”問何以知之,答曰:“南山彪嘯,所以知爾。”見《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