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豐楼雜記 卷一 2

願豐楼雜記 卷一 2

三十二、跌死老馬

辛卯壬辰間,永定知縣馬辰琯,舉人出身,性粗暴,有旅力,人疑為武舉,在永笑話甚多。清例縣試必先點聖諭,因清高宗將其祖康熙所頒聖諭十六條衍為廣訓,令家喻戶曉,名點而實鈔耳。馬試士所帖聖諭,全場茫然。請於馬,大受申斥。有彊項者,力請指示。馬退,良久乃出,將所帖揭去,始知誤帖空策中振濟類語。清例錄[1]員錄科試策一道亦須點聖諭。坊刻小冊子,廣訓在前,空策在後,便於夾帶入場,以聖諭不受搜檢故也。及出試帖,題為“雨添新漲綠平堤”,“漲”誤作“帳”。教官言:“當從水旁。”馬拈朱筆“帳”旁加三點。教官復婉言:“非是。”馬曰:“汝書之可?”其粗疏如此,然善牟利。

有兄控弟者,先是弟貧,兄裕,時周濟之。弟借兄馬,不慎跌斃,兄不索償。至是兄窮而弟富。兄告貸,弟靳不與。兄控于官,並述及借馬事。馬召其弟,責之曰:“朋友尚有通財之義,况在兄弟。曩者汝兄厚愛汝,今乃背之,是全無心肝矣。應責汝出銀元二百枚,以半充公,以半歸汝兄。依則速備銀來,否則監禁汝。”其弟如銀遵繳。復召其兄訊之曰:“汝弟借汝馬若干年矣?”曰:“十幾年。”曰:“如是,當在謝公任內矣,汝何不控?豈以本縣姓馬,乃笑本縣跌死一老馬乎?”連呼可惡可惡而退,鄉人膽小不敢作聲,而二百元之款全入私橐矣。

馬下鄉好走路,每遇山嶺高峻、磴道崎嶇,馬輒下轎而徒,健步如飛。一日,上山拾得信函,閱之,系某甲葬母,為族所阻,將訴諸官。友人勸之息事,以衙門一切需錢,不若忍氣也。山巔有亭,馬詢賣茶者曰:“頃有人在此經過乎?”曰:“有,去此未遠。”曰:“可召之還。”已至,詰之曰:“汝有冤屈宜至縣申訴,本縣不要錢,衙門中誰敢要錢者?午後本縣將往某鄉,汝可具狀,至汝鄉一勘。”甲如言狀入。馬召其族長責之曰:“今日幸本縣下鄉,得悉此事,否則民有冤屈至不敢申訴,汝等勢力亦大矣。”呼役押其族長五人。是晚宿其鄉,陰使示意:“可速保出,明日返縣定罪,將無及矣。”於是,某紳若干,某衿若干,某耆民若干,一律釋放。晨起,復召甲責之曰:“汝謀風水占公地,反誣族人壓抑,非本縣宿汝鄉探悉原委,幾為汝欺。”又押甲而陰索其錢。所為多此類,不勝紀錄,舉一二以見專制時代民智閉塞,一任不肖官吏為所欲為,良可嘅已!

[校注]

[1] 錄——原稿如此,疑此字為衍文。

三十三、官字兩個口

上杭縣令洪恩毓丙午秋來杭,辛亥去任。性嗜酒,坐堂審事必先飲酒,大有灌夫詈坐之風。笑話甚多,略記一則於此。

大洋壩墟場與石門各鄉因縛木篺事爭橋上橋下,涉訟連年,官經數任不能决。洪集兩造,言曰:“官字兩個口也,說得甲有理,也說得乙有理。甲出銀元千,斷甲橋上成篺;乙出銀元千,斷乙橋下成篺。”兩造具首肯,洪不能决。既退,復返曰:“汝是鄉鄰,非親即故,本縣不過一中人,中人中斷,可彼此各一年。”兩造因訟久不决,無奈勉從之。惟時已八月,孰先孰後,兩造各相讓。洪曰:“汝不必相讓,實今已秋後,木篺少耳,本縣代汝拈一天鉤來。”援筆書橋上下各一紙,揉成團。拈畢,笑謂橋上人曰:“汝可得意。”案遂結。官字兩個口,直可為專制時代官權無限之代表。公庭拈鉤,尤為罕聞。所貴乎官者,能以法平民之不平也。無法理,無是非曲直,設官胡為?不幸歷任皆憒憒之官,致小小爭執,纏訟不休,耗錢無算。洪令以滑稽為之判結,所謂為之猶賢乎已者乎?

三十四、朱邑侯紿犯人

先君子言:“凡讞必虛心慎審,稍挾成見便冤屈人。”邑侯朱公素有賢明之稱,然在杭只决一囚即屬冤枉,是讞獄之難也。

某甲年甫成丁,一日,向牧牛叟乞茶,叟不予,戲之曰:“夜必劫汝。”是晚,叟被劫失牛,反縛於庭柱,毆之垂危。鄰人晨起視之,氣息奄奄,僅能言“某甲”而絕。鄉人執甲送官,系獄十許年,疊逢赦典,將出獄矣。先是甲家有寡母,童養一媳,年漸長,以甲久系獄無生還望,嫁之。及聞遇赦將出,恐索婦,無以對其子,詣縣告甲在家時不孝狀。朱公蒞任,好名譽,將辦清監查卷,見甲犯劫殺罪,母又告不孝,必非好人,定甲死罪。將解省,紿甲教以供詞,如是如是,上官將釋汝。至郡,甲自供劫殺狀。問官曰:“有同謀乎?”曰:“止一人。”曰:“汝止一人,烏能開門而縛叟而盜牛?”曰:“某逾牆入,先縛叟,乃牽牛啟門而出。”曰:“汝盜牛足矣,何必縛叟且毆之?”曰:“予恨其不予我茶,故縛之,恐其不死,出門時反擊一石中其腦。”問官以所供疑竇甚多,顯非信讞,發縣再鞠。

朱公以原讞上,再解甲至郡。監中老犯曰:“汝供詞如此,當殺頭。”甲曰:“朱父母教我如此如此,則上官將釋我。朱父母不欺人。”再問再發還,如是者三,讞定,甲竟死矣。

後數年,杭邑鼓樓監內(杭邑捕得盜賊皆系之頭門譙樓上,呼鼓樓監。)有盜自言:“凡事莫謂無冤枉。盜叟牛者我也。甲竟死於非罪,今我系此,是天網難逃也。”先君子曰:“朱公定甲死罪,見其母不孝狀,先存成見,故毅然死之,不稍矜恤。然亦思甲入獄十許年,何以其母始詣縣來告,此非大可疑之事乎?苟虛心慎審,真相易明,甲不致死於非罪矣。”嗟乎!天下事冤屈多矣,此事非盜牛者自言,誰不頌朱令之明决而果斷哉?

三十五、逃犯賣豬仔

先君子因建築文館事系省獄,得知罪犯離奇,無惡不作。嘗言有一種梟桀,督撫、藩臬、衙門均其爪牙耳目。京文到省,必先達彼而後投遞。工於作偽,能用水磨法改易文書。其洗補也,常從無關緊要之字或無字之處洗補一二,使與所改易之處相符。人認為紙之本質如是,固不疑其作偽也;且能使紙簾紋路一一吻合,即燈下審視亦不露破綻。保案例給部劄,劄用書寫,以防其假冒,其作偽以真名換假劄,以假劄填真名。異日發覺,亦不敢追究,追究則株連者大,靡不將就閣置。

同監有一湖南某甲,聞即此輩中人。初入獄,訪之者日數十人,名為售賣參茸等物,其實所作何事不得而知。先君子觀其形狀,不審其為何等人,以同在患難中,義不宜緘默,戒之曰:“此為法地,吾輩已入此中,正宜自行怨艾,何可再事招搖,以重罪累。”其人深相禮謝,立呼門禁曰:“余受丘先生教,深自覺悟,此後有人來訪,即告以病不能見客。”先君子方謂其人急於從善,勇於改過也。嗣是,日間絕無人往來,入夜則不得而知。如是者月餘,無□監犯脫逃之事作。是日晨起,出入如織。日加巳,始知監中逸犯十二人,其中九人陸續緝回,唯某甲、某乙與郭某杳如黃鶴;某丙為先君子炊飯,逃出緝回,備述其事,遂得其詳。

先是某甲約人脫逃,誓同生死。見某乙沉靜,知為非常人,先與之約,乙拒之。既而甲等唧唧私議,將不利於乙。郭某者,吾杭上都人也,亦因事系獄中。乙問之曰:“汝識上府路徑否?”郭曰:“走過一次,頗識其路。”乙曰:“甲謀脫獄,約人同逃,誓同生死,實欺人耳,彼將用以賣豬仔也。彼初約予,予自念無大罪,不久當釋,若私逃,見獲罪反重,故拒之。彼等慮餘泄其謀,將加害於我,我今將計就計,陽與之合。一出監門,彼等出南台,吾將出西門,度洪山橋。君如識路,城以內我任之,城以外藉君指引可也。”郭曰:“諾。”乙乃語甲曰:“昨日所說,諸君計决否?予所以期期不可者,恐人多敗事也。若諸君果决計,予將以身為諸君先。”於是,諸人議遂定。

馬江之役,左文襄視師閩中,湘勇駐紮城外。是日,紛紛入城,皆與甲潛通聲氣。甲行抵頭門,即擊一犯於地。署中得警報,派役追緝,至頭門遇此犯,拖扯回獄,遷延多時。湘勇沿街充塞,遇追役故意擁擠,令不得前。滿城人言籍籍,僉謂湖南勇放犯人。侯官縣令謁司道首府,皆遭斥責,將短見,不得已再求見文襄,時外間風聲已播入文襄耳,恐急生變,乃謂侯官令曰:“該縣有何大不了之事。區區監中走幾個犯人便如此大驚小怪,萬一國家大事加諸頭上,又將何如?不必久候,速回衙理事可也。”令得此言,如飲一服清凉散,知逍遙無事矣。文襄復手令各營:“今日侯官縣走了犯人,無論何人,營中不許留宿。明日各營不准外出,吾將閱兵。”於是,湘勇知爵帥不疑,群疑冰釋。時論謂文襄措施得宜,否則侯官令將自盡,而湘勇或滋變云。

甲等抵南台,集舢板中,點查僅得九人,計同逃共十二人。頭門去其一,仍缺其二,即某乙與郭某也。甲笑曰:“他二人好造化。”丙陡聞斯言,神魂都喪,私念他二人好造化,我相從便該死矣。然身在舟中,插翼不能飛去,姑聽天由命而已。甲繼續聲言曰:“我輩人數眾多,若一路走,易於蹤跡。我已豫先佈置:某某藏某某處,某某匿某處,某日某船期某與某行;某日則某某行,某日俱會於廈門某處。”安置既畢,甲於是夜乘潮退,獨出馬江,揚輪而去。

懸布賞格,今日獲一犯,明日獲一犯,八人者無一得脫。所謂誓同生死者,乃真用以賣豬仔矣。甲本重大罪犯,不緝回無以銷案。旋由龍巌獲犯,即指為甲。慮中途脫逸,令就地正法。及解首級至,甲無須,此固有須,則曰:“甲逃後,恐易蹤跡,特留須云。”記此一事,官廳之欺朦,湘勇之驕恣,人心之險惡,作偽之多端,無不具見。又可知天下事強中更有強中手,惟英雄能識英雄。以甲梟桀,終不出乙所料,才智高下,已於一外露一內斂别之。諺云:“才高一著,綁手縛腳。”不信然歟!然以甲之桀驁不羈,聞先子言,一即翻然改變,亦終非大梟雄不能。

三十六、高梧藥店毒殺案

乙巳四五間,予在武平署中校閱試卷。陳侯冠三,名肅綱,浙江人,自言為句山先生七代孫。歷代科名庠序不替,惟彼一輩則斷矣。陳侯出身幕僚,書楷秀潔,由峰市丞來署茲篆,嘗言:“此間監獄及縣署頭門,均亟須修葺,否則恐有倒坍之患。然五日京兆籌款維艱,但願署門勿值公出倒坍,免為所壓;監獄倒坍在日中,免至監犯脫逃耳。”予以陳侯固年少敢任事者,乃出此語,足見官制不良,視同傳舍,雖遇有為之官,亦不能堅其責任心也。《論衡》載:“魯城門朽頓欲頹,孔子疾行而過之。左右曰:‘如此久矣。’孔子曰:‘吾惡其久也,脫遇壞則不幸。’”予謂此必非為魯司寇時所言。今陳侯當職,而以五日京兆卸責,良可嘅已。當時本屬笑談。不十日,夜中大風雨,監獄倒坍,犯人脫逃。登時緝捕,半已追還,唯要犯張某在逃未獲。陳侯曰:“此犯當辦秋决,淩前令以惜費故,未解省。苟不緝回,恐難銷案。”

張某,江西建昌人,在高梧某藥店司事,與店主之女私。店主察覺,掌頰逐之。值店主生辰,張以毒藥置餻中,偽為店主中表饋壽物者,托水夫葉某以進。店主中表固在縣城開設藥店者也。餻計十方,並囑其人告女:此餻兩邊可啖。女實同謀,將毒斃店主夫婦,自相配合,則一對野鴛鴦可承繼店業。店主在近市有同庚某,屆期携其幼孫來祝壽,並有江西藥材客自梅州過此,出餻佐茗。店主及同庚之孫俱斃,客則夜中吐瀉交作。明日雇肩輿往連城之磯頭,聞在途亦斃。事無佐證,且擱置矣。

未幾,縣城决一和尚犯,鄉人競往觀。見某,藥眾大嘩,謂即毒殺某某者,將得而甘心焉。適水夫亦往觀而趨前曰:“非伊所饋,乃張先生托我轉致者。”而張亦在旁,遂扭而送之官。三湊六合,天網不漏,可謂巧遇矣。淩令託病,委典史某過堂。張固狡猾,供詞閃灼,收禁監中,已定罪,一旦脫逃。殺人之犯不誅,何以儆眾?不料冤鬼纏身,雖插翼不能飛去。越三日,武平所汛守鍾某械張返縣。當張之越獄出走也,思返建昌。民[1]抵羅塘,猶戀戀店主之女。女已嫁下壩墟藥材商謝某。女本尤物,謝豔女貌,又疑其同謀殺父,不理于人口,念某典史曾鞫此獄,就問虛實。典史姑息,思曲全此女,以女亦曾食此餻,不過受毒較輕,未致斃命。如有同謀當不食也,謝遂娶焉。張已戀女,迂道往下壩墟。以破械故,足受傷,不良於行。且奔走數十里,尤痛不可忍。未至下壩墟五里許,憩田寮中,遇一轎夫過其地,曰:“須坐轎乎?”曰:“然。”轎夫曰:“少待須臾[2],余為覓一火伴來。”轎夫行未一里,途遇一轎夫,問何往?則曰遇一白衣人,言向前田竂中有客,足疾不能行,須乘轎往武平所,訂明工資若干。二人遂不約而合,徑舁張至武平所。所中江西藥材幫群知張為逃犯,不敢留。轎夫索值,張囊空如洗無以應。則曰:“我未雇汝,汝自抬我至此,何索值為?”轎夫曰:“汝托人雇我,言明小洋一十八角,何得反悔?”張曰:“我無同伴,又腳疾未能行,汝莫見鬼否?”同鄉恐其牽連,醵貲償轎值,並囑急遁。時日已暮,張旁皇無計,匿文昌祠中。祠為塾師訓蒙地。塾師自家晚飧返,見壁隅黑影,大呼有賊。張曰:“我非賊,我出路人,足疾不能行。日暮無依,暫求寄宿。”塾師曰:“汝何處人?”曰:“廣東人。”塾師曰:“審汝口吻非廣東人。”曰:“我實江西。” 塾師以其言語支離,頭髮又長寸許,念今日縣中懸賞緝逃犯,殆即此人乎?其居與鍾汛夫比鄰,因奔告鍾,就捕解縣。張不能行,仍坐轎。其轎夫即舁張至武平所者,故得其詳。陳侯斃之獄。予在武目擊其事。

儒者動言無鬼,今日新學尤以鬼神之說為誕。然張已羅塘,倘[3]走江西,鴻飛冥冥,何從緝捕?乃必折之而下壩墟,誰實使之然者?然此猶曰:為愛情所束縛也。張在田寮中已無同伴,又足痛不能行,誰為雇轎者?苟非冤鬼相隨,彼白衣服者果何人邪?故與其謂無鬼而張惡人之膽,吾寧信其有鬼,而或足寒奸詭之心。惟女實梟獍,獨恨彼典史者,躬鞫此獄,不能嚴治女罪以正風化,而乃姑息長惡,俾得為漏網之魚、比翼之鳥。耿耿此心,每思一窮其究竟,屢詢下壩墟人,莫得其詳。

丙辰在潮遇劉鏡秋茂才,言女嫁某甲(鏡秋曾舉其名,今忘之矣)後,不安於室,與甲離異,出而當娼已數年矣。今仍在鬆口鎮操是業。娼名某(亦忘之矣,惜劉君已卒,不能再詢其名以暴於世。然名隨時改易,固不足論也),徐娘雖老,風韻猶存。噫!天生淫婦,已殺其父猶以為未足,而使之流毒人間歟!然此實淫惡之報,所謂作孽自受者也。

[校注[

[1] 民——原稿如此,疑當為“身”字。

[2] 須臾——原稿作“須叟”,疑“叟”為“臾”之誤,徑改。

[3] 倘——原稿作“塘”,似當為“倘”字,,徑改。

三十七、雷擊忍人

永定江某奉天主教,不信風水。在城,某戲之曰:“汝動言無風水,汝家所以有衣食者全賴汝祖墳。汝肯挖賣者,予汝三百金。”江曰:“信乎?”曰:“安得不信。”江曰:“果爾,予將歸而發墓,汝可備金兌我。”某曰:“汝家尚有叔父,若來兌銀者必與汝叔父偕。”江之叔父,固前清武生也。江曰:“可。”遂歸而挖其祖墓,負骸骨返。躑躅溪濱,念枯骨何用?舉而棄諸深淵。約其叔父至城受銀。未至城數里,地名古鎮,赤日中雷聲大作,江竟被擊死,其叔父則擊去一耳。此癸丑四月廿八日事。

予謂風水之說不宜迷信[1]。江之不信風水,固不得斥為妄。然必挖祖墳,以實其不信風水之言,已為太過。况乃舉祖先遺骸棄之深淵,何其忍歟!天良已亡,人道滅絕,其受雷擊也,宜哉!

[校注]

[1] 迷信——原稿作“述信”,疑“述”為“迷”之誤,徑改。

三十八、徐元治

永定知縣徐元治以貪穢著,彼固在清流虛報坐賈調補者。清季官場之腐敗,雖欲不亡國不得也。先是辛丑和議成,以賠款攤派各省,福建創辦坐賈捐,財政局牒各縣,如有成色較多,立予優缺,以示鼓勵。徐在清流將卸任,接省中公事,以商民認捐年一萬伍千元報。其實徐固未下一文告,未與一商民籌商也。省憲嘉其能,調補永定,為各縣勸。繼任易公白羹,起家進士,廉明愛民。未抵任即疑清流貧瘠,何能肩此鉅款。下車後調查卷宗,全屬子虛。申詳省局,略言:“徐前令所報坐賈,恐不能實收。”然尚未直抉其隱也。上司大加申斥,謂:“徐前令能使商民認捐於前,汝乃不能徵收於後,顯系汝疲玩。不清收,將黜汝。”易再言:“清流貧瘠,實難擔負。調查卷宗,徐前令未出一文告,未召一商民籌商,所報一萬五千元,商民並不知有此事,何况認捐。”上司以“清流杉木出產甚多,何難認捐?由汝不肯負責,討好百姓。若再推諉,定嚴斥汝。”易又言:“清流木篺上年由南台木商報效二十萬,永免坐賈。如木捐能歸清流,當可勉繳。但揆諸理與勢,恐均不能。現徐前令近在永定,同為汀轄,可就近調回徵收,某不敢望其對換,願坐觀其成。如徐能征足,某甘坐疲玩之罪。”上司見其強項,令勉為其難。易不得請,連上書告病,上司無如何,始派員調查。至則悉如易言,而清流一萬五千元之坐賈遂成泡影。陳侯冠三曾代理清流縣篆。陳侯曰:“君試猜今日清流坐賈實年認若干?”予曰:“雖減少,非一萬必八千。”陳侯曰:“乃一百五十元也,即此款商家尚不能繳足,年僅納九十元。署中須墊繳六十也。”易以憂勞終於任。徐在永貪穢,控告累累,久乃去職。嗟呼!催科上上,撫字下下,自昔已然。徐果能使商民踴躍樂輸钜款,畀以優缺,亦何足怪。乃業已察覺其虛報矣,猶使之優遊在位,彼小人者何憚而不作惡?此非特上下相蒙而已。蓋清季官場以苞苴[6]多少為進退,使國民痛苦顛連,無所控告,故不得不起而改革之。然改革其名而不改革其實,猶之乎其不改革也。

三十九、兩夫子

予久思作所遇兩夫子傳,因循未就。兩夫子者非他,乃抬轎之人,俗稱夫子,或曰夫,當作伕,然實俗字。一為湖梓鄉族人,名通增,素有神經病,人目為顛狂。抬轎則轎後書卷累累,至一處則書聲𤘒牙聒人耳。予曰:“胡擾人乃爾。”通增曰:“抬轎須有氣力。”予曰:“無氣力將何為?”曰:“將豫備教書。”一為武平李乙,自言:“始出抬轎,見人輒羞欲死,既念吾亦自食其力,何羞為?吾住城中,日買肉四兩,夜則買餻一方佐鴉片,實人間至樂事。吾聞衙門中名為每食四盤兩碗,實則肉薄如紙,風可吹去,甫下箸即罄。故有轎抬,雖有官,吾不做也。”

予曰:轎夫無氣力則教書,可以見教書之濫。轎夫有轎抬,雖有官不做,可以見做官之苦。然前則實有遠慮之心,後則所謂習焉不知羞恥者也,兩者不可同年而語。故久思合傳而不敢為,恐其混也。且通增實有長處,自言因孝故讀書不成。予戲之曰:“豈必不孝始能讀書乎?”則曰:“否,否。不過吾十五六歲時,母欲吾讀書,父欲吾耕田以佐家計,常相吵鬧。予乃告母曰:‘兒不願讀書,蓋將順吾父志,以分吾父勞也。’且吾至今聖諭廣訓十六條猶能背誦不忘。”遂琅琅然誦:“人不知愛其父母,獨不思父母之愛其子乎?饑則為之食,寒則為之衣。”且誦且解,誦至“毋博奕飲酒”之上,戛然而止。予曰:“何不再誦?”則笑曰:“先生殆笑吾好賭博、好食酒耳。”嗟乎!誰謂通增顛狂?使得班、范為之作傳以傳,恐後人亦必以為逸民獨行之流也。彼所謂無氣力將預備教書,以視教書而不知豫備者又何如邪?

四十、教書子

包君千谷任予族之立本學校教務,乃心厥職,嘗作《教書子感言》,為富翁某而隱其姓名,實則院前鄉李某。予曰:“姑隱其名可矣。”李某富有,家則素不知敬重讀書人。諸父某送子弟讀書,每年修金簿記書“白去銀”。白去者,所謂空用,有去無還者也。某延師於塾,一日糧差至,殺雞具饌甚腆。將入席,糧差曰:“添筷不添菜,請先生同席。”某曰:“教書子莫理他。”席罷,糧差入謁塾師,見供饌淡薄。此千穀《教書子感言》所由作也。然糧差賤役,塾師尊貴,不令同席良得體。但李某何知?實不足以語此。予當以“轎夫無氣力將教書”之說進。往日教書,流品復雜。李某塾師或亦轎夫無氣力之流,千穀曰:“轎夫豫備而後教書,或不致誤人子弟。”予曰:“富家固不以子弟讀書為然,安知誤否?不過小小應酬,不得不聘一塾師以備數耳。”吾昔聞諸族兄貞甫先生曰:“昔有富家聘一塾師,富家之父死,塾師為具訃帖,大書‘疾終內寢’,見者大嘩,謂塾師笑汝父死在汝母床上耳。富家默然。年終塾師支修金,富家席請四鄉評論,老輩多不至,以失讀書人面目也。有一長者遣其孫往。中酒,少年起言曰:‘今日之事,諸先生作何辦理?’僉曰:‘少年有何高見?’少年曰:‘請問東家,年束修若干?’富家曰:‘八元。’少年曰:‘牧羊兒亦年需八元,豈有年修八元之塾師而知正寢、內寢之理?’富家語塞,遂付修金。”以是知富家聘師止貪廉價,教育不改良,塾師流品復雜,轎夫亦得擁皋比之席,安得不令人賤視?然日言改良教育,學校無精神如故,教員甘放棄如故,又安見其異於昔所云云邪?

四十一、奴欺主

陳君冠三言其尊人寓居上海,同弄中出一奇案,足見天網恢恢,雖數十年不能漏也。某甲,浙江人,起家廣西知縣,歷升知府,退居滬上,挾一妻、一孩、一僕婦、一廚人居。平時往來惟一友某乙,日必一至。甲每晨以九時起,無或爽。肇事之日,乙以十時造訪。僕婦答以未起。及午後一時再訪,則云外出。至六時,僕婦抱小孩倉皇至乙家哭訴:寓所失火,主人夫婦俱焚死。乙以兩次造訪不見,已懷疑團,至是益疑。留僕婦于寓,躬往視之。火熄,甲夫婦皆被殺而後焚者,遂送僕婦于官,一鞫即得謀財殺害狀。先是甲眷一妓,思為贖身,妓以甲年老不願從。甲從篋中出金條累累,值萬金。曰:“如從我,悉以畀汝。”適僕婦從門外過,於窗隙窺見之。以語廚丁,廚丁夙與僕婦私,相與定計,殺甲夫婦,燬其居,並投幼孩於火中。廚丁不敢下手,與山東人在市上賣肉者謀,分贓已定。廚丁預買舟而後舉火,屬僕婦擲孩于烈焰中,僕婦良不忍。念甲友惟乙,遂奔投之,案由是破。官命役至舟,捕廚丁並僕婦,置之法。惟山東之行兇人已逸矣。官殮殯甲,封遺金,移文原籍,令甲家屬來領。家故有子,言其父親棄世三十年,葬某處,不肯受。其族長老言:甲以某年選授廣西某縣,出都道卒,一僕運柩並一幼孩返,即今長成之子也,僕旋去。聞尚有一妾未返,殆僕携妾冒名赴任。今所焚殺之甲夫婦,即當日之僕與妾也。舊律奴欺主罪應斬,故報以廚丁之刀。當日不忍加害於幼主而送之返,故今日亦留一遺孩以報之。所恨者,使甲享三十年之富貴,曾官至桂林府耳。然報雖稍遲,而作惡之終難漏網,則彰彰也。

四十二、觸諱遭辱

古人云:入國問俗,入鄉問禁,入門問諱。誠然是言,稍一輕心,動輒得咎,不可以不慎也。吾杭陳素修先生名嘉謨,前清同治癸酉拔貢,自言:初入都,出街遊玩,饑思食,入一便食店呼麵食。問何配料,答以豬肉。其人遞執刀作欲斫狀,遂避之鄰店。店主問故,乃呼曰:“老闆!”甫出口,又遭店主逐詈。忍饑而返,以為輦轂之下蠻橫無理乃若此,告諸會館前輩。前輩曰:“汝所遇便食店,必奉回回教者,回教禁食豬肉,謂汝故犯教規也。至老闆二字,吾鄉為店主之通稱,京中為烏龜之隱語,京中呼掌櫃不呼老闆也。汝自犯人諱,惡能責人蠻橫乎?”惟以老闆為烏龜,究不儘然。清季舊劇大家譚鑫培,京中皆呼譚老闆云。

四十三、汀城出蛟

光緒癸未三月初旬,汀城大風為災,所經道路蹤跡可尋。風起西門外碓寮,中繞大西門,自小西門入,經石下角過鍾家祠門外,折而取道下塘灣,至黃家祠躍屋頂越過,出東門度橋,又折而北,由大街直上至無店屋處,不可蹤跡。所過處屋瓦卷起,甚則牆壁倒坍,鍾祠門外石獅及水東橋石闌干,均被卷去。僉謂出蛟精云。

先是,知府楚北劉國光蒞任,照例巡城至西門,謂有妖氣,登北極樓望之,益信。時湘勇耀德營駐汀,劉飭勇晨起集石下角,向西放槍三日。再登北極樓視之,謂妖氣未解,恐有變異。令勇每五日詣石下角放槍一排,人家則時常鳴鑼。劉以戊寅蒞任,壬午冬調去,癸未乃發生此異,然終未有何咎征也。黎化開前輩時設帳郡城,目擊其事,言風起後滿城震動,不能張燈,坐以待旦云。

四十四、五屍六命

甲午十一月初三日,吾杭白砂袁姓發生慘殺案,屍親袁敘卿,死者敘卿妻及子婦三人,並小孫一,年五六歲,死最慘,傷三十餘刀。子婦丘氏有身,故世稱五屍六命。報縣,邑侯賀公詣驗。四周審視,聚族而居,且發覺在黃昏時。是日白砂墟期,敘卿及其子皆在市,有挑工袁妹子者,敘卿寄一鍋蓋,令先返。扣門,門閉,連呼不應。聞室內擾攘有聲,將鍋蓋置門外而去。正在日落後云。賀公以兇手必非外至,發覺在黃昏,其下手、其入門必在白日,何能突然而來?前門已閉,出路系由巷門,此巷為比鄰通道,何能超越?傳諭:居鄰凡年十六以上概須到案審問。兇手有弟海中,年未成丁,隨眾往觀。審於城隍廟,海中忽作鬼語,言某嬸某嫂血淋漓狀,言某某執刀斫殺狀,某孩乞饒狀。語至淒慘,遂將所指某某鞫訊。首犯為袁林宗,次某某等數人,詳解五人往省。林宗在省翻供,斃獄中。案經數年罪乃定,三名斬决,一名流徙[1]。首犯仍戮屍梟首,回縣示眾。顧白砂袁族皆力辯其冤,余詢之四近,則謂外姓無指為冤者,然必有莫大之深仇,乃下此慘無人道之毒手。一說兇手親屬某氏與敘卿通,敘卿家貧,某氏傾家濟之。敘卿殷裕,某家中落,憤無所泄。值張袁二家鬥案,張族通揭某日往袁家决鬥,兇手先期斃某氏,將俟張族焚屋因而滅跡。迨張族至,距其居尚遠,計不得行,又為土工索賄益忿,故演此慘劇。然余終以為疑,此一人一家之事,何以舉族為之袒護?當日正值張袁鬥案發生之後,袁族必欲歸罪於張。然非有遁身飛度之術,三尺童子亦知其妄,故賀公决不肯牽累無辜也。或曰敘卿新居由公田拍賣,敘卿投得,已築屋,族人指為不利祖祠,迫令拆[2]去,敘卿不從。林宗之謀,原欲先殺其家婦人,俟敘卿及其子歸,並殺之而焚其屋。不幸為挑工人所破,族人樂其為之,故終始掩護甚力,群以為冤。嗟乎!案亦難辦矣。天下是非曲直亦甚難明矣!即以此案論,至親叔侄何忍下此毒手?然聚族而居,魚鱗櫛比,青天白日之下,外至之人豈能潛入潛出?賊從內起,斷然無疑。乃罪已决矣,合邑之人無異詞矣,而其本族猶必力辯其冤,究竟罪犯何人?數十年來豈無一破綻?是以案情曲節離奇,殊難剖晰也。賀公治杭十二年,人皆謂其不理事,然辦理此案易以他官,必無此神速而果斷。且清廉自誓,不妄取一錢,禁賭一事始終堅决,尤前後所無。自公庚子去任,迄今多年,繼任之官一蟹不如一蟹,若公者,誠可謂令人去思者也。

[校注]

[1] 流徙——原稿作“流徒”,“徒”疑為“徙”之誤,徑改。

[2] 拆——原稿作“折”,似為“拆”之誤,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