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复念廬詩稿——林序(修改稿)

念廬詩稿(修改稿)

林序

世亂而以詩自娛,詩無裨於世乎?抑為詩者無裨於世乎?詩之為用,以體倫物、喻政教,宣達愁苦,諷刺闕失。言者無罪,而使聞者足戒,則不為無裨也。士處亂世,不欲曲志撓節,求畜於人,乃斂其所能,以咏山川、賦景物,或假讌遊、贈答之作,寫其恬愉澹穆之懷,使逐逐有營者聞而愧焉,則亦不為無裨也。故世教雖衰,文體雖變,而詩不可以歇絕。詩者極情以發聲,託物以連類,猶水之於石,木之於風,有觸則鳴,雖造物者不能禁焉。自翰學為詩,而世已亂,泯泯棼棼,以迄今日。政亂於內,兵亂於外,寇盜蔽野,流亡塞途。以地言則無樂土,以時言則無寧嵗。顧耽詩之士,今且蒸蒸,多於疇昔,詩固不可以己亂者也。士不務其大,而咏歌以作達,一句一字之微,至於廢食忘寢,殆有不能自己者存乎!荷公同年喜為詩,翰與共事省議會,或歲一見,或數嵗一見,見以有詩示翰。荷公之詩,才志閎博,自謂不宗一家,實則取法於杜。杜詩包括眾長,誠古今絕詣。荷公性好學,新故書籍,無所不窺。曾謂:“詩而限於杜,宜其不自承也。”夫治詩者,必先沈浸於經史百家,以厚其根本。根本既厚,則取昔賢之作,為性之所喜者,低徊吟咏之。久而義法熟,再久而神理得,將不自知己之所作與其所喜者為近。若徒橅取聲貌,號於眾曰:“吾之詩宗其人。”無論其不似也,即似亦敗鞹耳。故明之何李、清之錢虞山輩,極意學杜,而人譏之。荷公不自承為限於杜,亦有惡夫橅取聲貌者邪?然嘗詢荷公所喜,曰杜也。其近作《捉夫》[1]、《封船》[2]、《五月七日》[3]諸篇,沈欝頓挫,慨乎言之,有《石濠》、《兵車》遺意,亦杜也。夫杜之生平,以忠國濟世自許,而遭時不辰,終身坎壈,所志所學悉洩而為詩,遂成古今絕詣。荷公薄仕宦,先後任上杭民立師範監督、兩廣方言學堂教習,創辦立本學校,以脩脯自贍。暇則探討名勝,訪求典籍,或徵歌縱酒,以樂其天,既無奉先白水之播遷,又無同谷彭衙之窮餓,則詩何以近杜哉?不思今之變亂,較諸天寶大曆間實有過之。一省之地,為薛嵩、嚴武、田承嗣、李懷玉者,不知幾人!一縣之地,為康楚元、段子璋、王國良、袁晁者,不知幾人!杜之詩曰:“布衣數十人,亦擁專城居。一國實三公,萬民欲為魚。”此詩在昔為全蜀言,若今之閩,雖區區數十里之小邑,亦可以當此詩,則世變可想矣。荷公善憂世,其有作,必其不能自已者也。不能自已之作,奚暇與杜期?而往往近杜,則所喜者與其所值者使然,非有意於橅取聲貌也。顧吾猶有進於荷公者,杜氏年五十營草堂於成都,《堂成》一詩,實作於此時。自是之梓、之閬、之江陵、岳州,所作益多,而詩益沈欝頓挫。其《戲為六絕句》首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彼嘗竊比子山,此語直自道耳。考兩詩編次,《六絕句》後於《堂成》,可斷為五十以後作。因知吾人為詩,當與年俱進。昔劉辰翁評杜謂:“晚年詩雜亂無次,為宋江西派所專啫。”此妄人之言,烏有絕詣如杜,年進而詩反退者哉?荷公今年適有居曰念廬,在汀之藍家渡,經營歷載,甫慶落成,意亦俯郊蔭茅,與浣花之堂相似。吾願其五十以後,幽居嘯咏,老而更成,縱有梓、閬、江、岳之行,而不再見實應、大曆之亂,詩詣進而世變能已,則吾輩雖無裨於世,亦何足病?荷公自汀來曰:“吾年五十,子不可以無贈。”因述所欲言者,為念廬詩史之旁錄可乎?

中華民國十二年六月年愚弟莆田林翰頓首拜譔,愚弟南平鄭元楨頓首拜書。

此為五十壽時贈言,有合於詩序,故附錄。孤子師軾謹誌。

[校注]

[1] 《捉夫》——疑指《捉夫行》,見《念廬詩稿•民國十二年詩》。

[2] 《封船》——疑指《捉船行》,見《念廬詩稿•民國十二年詩》。

[3] 《五月七日》——疑指《書感 五月七日作》,見《念廬詩稿•民國十二年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