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教授评论:客家江湖,古今镜像 ——论练建安的客家乡土侠义小说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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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家江湖,古今镜像

——论练建安的客家乡土侠义小说

曾丽琴

 

摘要:练建安以微型小说的形式创作了一系列“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他的客家江湖的独特性在于他小说中的那些武林高手都是普通百姓,他并把他们的日常生活写得十分生动。他且写出了内敛、宽恕、忠义、爱人这样的“侠”之本色。闽西山水与客家文化更是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表现重点,在他的小说中,闽西山水变得十分迷人,而客家方言、习俗等也得到了极好的呈现。而其在微型小说咫尺的篇幅中进行的叙述解构一方面既弥补了微型小说容量的不足,另一方面还具有增添历史感、解构大历史或以古讽今等作用。练建安追求“乡土”与“侠义”的这种回望“过去”之乡愁姿态,其实指向的都是“当下”

关键词:客家;侠义;乡土;叙述;解构

 

练建安是武平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其创作以小说为主,兼及传记、散文、剧本、文学评论与文化研究。现已出版有传记文学《八闽开国将军》《抗日将领练惕生》《铁血红二师》、剧本《刘亚楼将军》、散文集《回望梁山》《鄞江笙箫》《千里汀江》、小说集《鸿雁客栈》《客家江湖》、小说研究与文化评论集《客村散论》等数百万字作品。他的所有创作都围绕着客家这一主题进行,他曾无限深情地谈到:“其实,在我的心中,有我的客家历史长河。”[1]在他所有的创作中,又以用微型小说持续不断形塑的客家江湖最为吸引人。

迄今为止,练建安共发表了300多篇以微型小说为文体创作的客家民间武侠故事。练建安将这些故事取名为“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以客家乡土来构建一个江湖的,之前鲜有人写过,而中国的武侠小说又多以中长篇为主,以微型小说并以它量的累增来形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武侠世界,练建安是其中佼佼者。另外,他在“微型”这一有限篇幅里进行的叙述解构也值得注意。这些,都形成了他“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特色。

一、侠义江湖

因为生存的需要,客家人好武也擅武,早于1994年练建安就写过《客家武术论纲》一文,纵论客家武术的传承与流变,他指出:“千年的客籍演变史,客家武术经历了千年的搏击、磨砺、锻打,更有侠客志士、绿林好汉飘忽期间,构成了客家武术极丰富而浪漫的一页。”[2]练建安小说中的客家江湖自然就是对客家武术“极丰富而浪漫的一页”的演绎。

练建安早期的“客家乡土侠义小说”创作比较注重江湖的奇幻性。像《十三郎》写明艳动人、武功高强但假扮苦命女子的侠盗吕三娘;《断伞》讲述道家弟子玄机苦拜师父,练就非常人所能及的武功后下山残忍杀害江湖英雄,终在弑师时被师父用竹伞除去的故事,《二仪阴阳清虚剑》描绘了二仪阴阳清虚剑传人龙玄文风双双迷恋上盐税太监假扮的青楼女子并死于其手的神奇,《玉箫郎君》中玉树临风的玉箫郎君、怀抱琵琶的大盗黑牡丹以及不动声色的老斋公三人的故事扑朔迷离,而《玉面飞狐》中的飞天大盗玉面飞狐假扮乡间女子,能口吐飞针……在这几篇小说中,无论是人物的名字还是他们的行为举止、武功,都超越了正常人世的限度而显示出极为奇幻的色彩。不过,由于这样的奇幻早在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中被发挥到了极致,练建安的这些小说并无法呈现他书写的独特性。所幸的是,练建安逐渐找到了“客家武术极丰富而浪漫”的独特性:浪漫并非一定要奇幻飘忽,侠客志士与绿林好汉就是普通老百姓。练建安在《刀光剑影不闻声:<客刀谱>武林掌故浅说》最后写道:“‘高手在民间’、‘民间多侠义’”[3]281,这,是他“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基本立足点。

《雄牛脱轭》中写的决斗,其实就是老百姓平常比武斗勇的故事。应战的有财是个普通农民,有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小说开头的日常气息写得十分生动:

有财拿着挑战书,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老婆在生火做饭,不时以惊恐不安的眼神瞄一下丈夫。两个孩子却正在酣睡,长子福贵梦中还嘻嘻傻笑。灶间火光一闪一灭,米饭的清香弥漫着。[4]28

其他如《雄狮献瑞》中的增发是卖牛肉汤的小店主,《传人》中的石桥妹是夯墙师傅,《稻穗》中的稻穗是勤劳孝顺的农村妇女,《尖刀》中的增昌是卖香菇的平常山民,《打铁客》的打铁客是中国农业社会中常见的走村串户修补各种生活用具的流动摊贩,《药砚》中的华昌是个穷塾师……但是,正是这些普通老百姓,正是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却有着说不尽的武术传奇。有财从雄牛脱轭这一平常的动物行为中悟出了武术招数从而制敌;增发身怀绝技,武功了得,舞狮之时,“每走一步,大吼,四脚齐齐发力”,就传来“谷笪下滚动的圆竹杠破裂的声音”;石桥妹身手敏捷,力大且有轻功,当同伴从高墙上跌落时,他“一手抓起龅牙三的脚踵,一手抓紧下坠的墙枋,大声呐喊,双双提上了墙头”;稻穗一棍就打败了威猛的粤东拳师,增昌黑夜中一人制服三个带刀汉子。

练建安笔下的这些客家民间武术高手,平时并不表现他们的武功,有的甚至是刻意隐瞒,总是在迫不得已时才出手,更遑论说以武功来谋取利益或扬名立万。当然,在《金雄刀》《金刀刘》《铁桥仙》等篇中,练建安也表现了江湖的波诡云谲以及某些武林人士的假仁假义,但这样的篇章在练建安的“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中所占比例极少。他反复书写的就是这些隐藏于乡间的,过着平凡生活,总是在救人于危难之后才为人所知的武林高手。有趣的是,练建安还写到一些不知自己是高手的高手,如《铁桥仙》中的傻根与《七里滩》中的愕牯子。傻根与愕牯子正如他们的名字,在日常生活中是极为单纯之人,但一个一抡板凳就将铁桥仙、微尘道长两个一代宗师扫断肋骨并打下河去,另一个一挥竹篙便结果了已行凶杀死两个有不差武功之人的蒙面大汉。

练建安曾谈到过:“客家人习武,乃是为强身健体、磨练意志、防身自卫、保卫家园,或为娱乐及作为谋生技能。”[5]240《临汀志》亦记载客家人:“其君子则安分,义励廉隅,耻为浮侠。”[6]164习武几乎已内化为客家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事情,可能很多客家民间武术高手就如傻根与愕牯子一样,并没有意识到在长期的习武或对习武的长期耳濡目染后已成为高手。而即使是意识到的,也因为从小受到“强身健体、磨练意志、防身自卫、保卫家园”及“耻为浮侠”这样客家武术理念的熏陶和教育而变得十分内敛,非不得已不出手。

中华武术文化一向重武德更甚于武艺,作为中华武术分支之一的客家武术自然也不例外。除了以上不事张扬、不恃强凌弱的练武品性之外,练建安还着重表现了客家武者的宽恕、仁慈、重然诺与不计回报等品格。

江湖恩仇,十分讲究针锋相对、冤报相还,但练建安笔下的许多武者却都有着宽恕的美德。《九月半》是其中最突出的一篇。当十年后增发寻仇来到老马刀门前时,已是年老体衰的老马刀准备引颈就戮,没想到握着刀的增发却递给他一个包裹:

老马刀低头打开大包裹,是梁野山金线莲。

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呆呆地望着增发的背景慢慢消失在汇城墙角拐弯的地方。[7]48

增发自受辱后发誓苦练十年报仇,然而也就在武功精进的同时,他更习得了客家武术/中华武术最重要的东西:武德。《药砚》中的华昌屡次受屠夫石钵头的侮辱,《破结》中的阿贵也常常受邱捕头的欺负,但当石钵头与邱捕头有难之时,阿贵和华昌都不计前嫌,出手为他们脱危解困。《起赢步》里舞狮朱家班的班头朱敬贤不仅宽恕了对手“起赢步”的羞辱,当徒弟们在对手出门舞狮必经路上挖了暗粪坑意图报复时,朱敬贤拦路不成后竟跳入粪坑破坏这一报复之举。练建安曾自我阐释这篇小说的意旨:“朱敬贤的表现,超越了因乡村摩擦产生的恩恩怨怨,体现了乡土侠义者的‘仁恕’和自我牺牲精神。”[8]456汀上行》的侠士陈龙渊是不计回报的,他冒险救下一名陌生女子,当这名女子的父亲为报恩要将之许配给他之时,他“皱了皱眉头,顺手把玉璧扔在了桌上”,因为若接受了报恩就丧失了行为的侠义性。《谜云》中的蓝乡绅与邹副总兵“侠”者爱人,在一次上级官员的报复屠村中暗中救人无数,而《白石村》中的周校尉亦用巧记赶跑救下了刺史已下令屠杀的白石村所谓“山寇”。

练建安甚至于认为“侠”并不一定要会武功,只要他的身上具有“侠”者该有的品性就可称之为“侠”。《大木桶》是对这种观点的表现。《大木桶》先是发表在《文艺报》,之后得到众多报刊杂志转载。小说中的大木桶并不会武功,只不过力气大些。他曾受山猴师父一碗粥的小恩惠并留下报恩之言:“有麻烦事就来找我,千家村的大木桶。”几年后山猴师父惹了生死大祸端,大木桶接到信后果然赶往赴难。重然诺一直以来都是“侠”十分重要的品性,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就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大木桶正是有了这一品性而被练建安视为“侠”并传之。而《风煞》中的老黑狗为了主人坚守于门楼之上,顶住邪气并坐化为“镇物”当然亦可称之为“侠”了。

余英时在《侠与中国文化》中谈到,“侠”并非源于儒、道、墨任何一派思想[9]262-264,练建安却十分强调客家习武者受儒家文化影响这一特性:“客家人本是源于中原世家望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10]240。他更因此将客家地区“习武者,越老越善良”引申为“‘习武者’最终演变成‘恂恂如儒者”的说法[11]240。我们无法去深究中华或客家的“侠”之思想来源,但毫无疑问,练建安塑造的这些“侠”身上浸润着深厚的客家精神传统。在练建安的“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中,表现“客家”更甚于表现“江湖”。

二、客家乡土

客家民系是中原汉人为躲避战乱,自西晋以来,不断地向闽粤偏僻山区人烟稀少、且不易为人寻得之地迁徙逐渐形成的一个特殊族群。他们有自己的方言、习俗、信仰及生存理念。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客家文化逐渐成为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但练建安认为,相比较客家学,“客家文学创作颇显弱势”[12]461,因此,他要用他的笔来书写他的精神原乡——“我的精神原乡在闽西,在客家”[13]460

古汀州曾是历史上十分繁荣的一个地点,这一繁荣主要依托汀江/韩江(汀江与韩江是同一条江,名称不同只是上下游习惯叫法的不同)的水运。练建安不厌其烦、反复描写勾勒了汀江与韩江流域的地形及其周围市镇的生活形态。《红叶》写的是汀江:

古志记载,从汀江河头城上行至上杭回头滩百十公里水路,有险滩百十处,两岸悬崖峭壁,中流急湍。

般行江中,逆水而上,经虎跳滩、折滩、小池滩、马寨滩、穿针滩、大池滩、小沽滩、南蛇滩、新丰滩、长丰滩、大沽滩、砻钩滩,进入上杭城西,惊险曲折,非止一日。

在上杭县城歇息一日,又开船前行,过三潭滩、锅峰滩、小磴滩、大磴滩、七里滩、目忌滩、栖禾滩、白石滩、濯滩、乌鹆颈滩、龙滩,就到了回龙滩。

回龙滩至汀州,江面开阔,波平如镜,坦途在前。[14]77

《玉箫郎君》除了再次重复了汀江的这一叙述,更加入汀江著名的棉花滩:“河头城以下,落差大,更有十余里巨石大礁,但见激流翻卷,吼声震天,山鸣谷应。因江流卷雪,恰似团团棉絮,故得名‘棉花滩’。”《破铜锣》写的是松口镇,《五色鱼》故事发生在武平县,《药砚》说的是河头城,《针刺》里的峰市人货辐辏,《点血形》中的汇城曾经千帆云集,《梁山论剑》《铁桥仙》中的梁野山,不仅仙气缥缈,秋色尤为迷人:“入秋以来,梁野山变得格外迷人,红叶满山,时见秋雁成秋,飞过汀江,飞往粤东蕉岭方向。”而其他各篇,或此或彼,总有八百里汀江或闽西梁野名山的某处景观呈现。练建安述之不尽“上河三千,下河八百”鸭嫲船的热闹繁华以及傲立南天梁野仙山的幽美林壑。山穷水恶,一向被视为贫瘠之地的闽西山区在练建安的笔下焕发出了迷人的光彩。

除了地点,练建安更深入到客家文化的内里,描绘了许多闽西特产与习俗。从练建安的小说里,我们知道了香醇的客家米酒、清香的梁野山云雾茶、温软如白玉的簸箕粄、油汪汪的河田粉干、滴酒挂碗的酿对烧、香甜软濡的糍粑、上杭浓稠爽滑的牛肉兜汤、凶猛的麦穗鱼、互为犄角的土楼、粗糙坚硬的包纸等客家特产或风物。

初五舞狮是客家的传统习俗。《雄牛脱轭》《起赢步》中的仇怨皆因舞狮而起,《雄师献瑞》更十分具体地描述了客家舞狮的各种技艺及热闹场景。《镇物》描述了客家“下悻”的神秘,《芒秆竹箭》呈现了客家久远的传说,《传人》与《稻穗》中都谈到客家将男子乳名取为“妹”的有趣风俗:

闽西客家人新生儿取名,男性乳名后缀,多有妹字。一说是取其“贱”,好抚养;一说是尊重女性,勿忘母恩。两说大相径庭。[15]90

客家人为后辈男婴取名,习惯借用女性符号,如“观音妹”、“太阳妹”、“松树妹”、“石桥妹”。[16]84

《谜云》中蓝乡绅的儿子称他为“叔”,小说中说明:“客家人的一些亲属称谓,颇为奇特。有子女称父母为叔嫂者,意即妖魔不辨,易成活。”而可能因为担心出现遗传性疾病,影响家族发展,客家实行极为严格的“同族不婚”制。《七妹》一篇中写到了这一制度:“七妹在我们的枫岭寨,绝不可能找到爱情的归宿。‘同族不婚’是我们中原南迁家族客家人铁的规矩。”

语言沉淀了一个族群最深层的文化与心理,练建安将一些闽西客家的独特称法、俗谚以及客家方言适当插入到小说当中,既呈现了客家的文化,又显示出十分有趣的地方风味。《八法手》开篇既描述了客家日常生活的场景,并应用了两句客家俗谚,最后用客家话作结:

围龙屋大宗祠前,是宽阔的三合土禾坪。禾坪前,有一泓碧绿清辙的鱼塘。“门前一口塘,代代出公王。”客家民谚如是说。鱼塘里,荷叶田田,荷花正开。

月光皎洁。吃过晚饭,南方的老历八月天,暑气还未散尽。农人们三三两两围聚在这里闲聊讲古。一盆木屑混合艾草燃起来了,发出红光,白烟袅袅飘散。“火烟转转,转去吃鸡卵;火烟上上,上去吃鸡汤。”孩童们很兴奋,打打闹闹,窜来窜去。此情形,当地客家话喻为“嚯锣战鼓”。[17]4

《江上行》中俗谚“七月蚊生牙,八月蚊生骨”,《二仪阴阳清虚剑》中说“不玩不赌,不去汀州府”,《彩虹桥》中写道:“春雾晴,夏雾雨,秋雾蒙蒙炙死鬼”。浑身碧青的青菜客家话叫“雪里蕻”,夏天倾斜的瓢泼大雨是“竹篙雨”,贪吃不做的人叫“猴吃牯”,南方才下的小雪是“山间米头雪”。练建安常插入的客家方言有“脉个(什么)”、“嘛介(什么)”、“样般(怎么)”、“头间(刚才)”、“唔(不)”等。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像金宇澄写《繁花》一样完全用方言创作来凸显当地特色,只是偶尔插入简单的方言词,并常常在方言词后面用括号标上注释。

但练建安显然很为客家方言所着迷的。他的《七妹》《络人》《辅娘》三篇与其说是要撰故事,不如说是要写方言——练建安是为客家方言的这三个词刻意敷衍出了三个故事。《七妹》的开头与《辅娘》的题记都点出了练建安这种创作意图:

七妹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神秘。这两个字,只要您在唇齿间轻轻吐出,就立即有了青山绿水开阔田野的各种意象和灵气。“七—妹”“七—妹”我叨念着,我总想写出关于七妹的乡间故事。[18]86

客家已婚女子,客家人统称为buniang。很多人写成为“布娘”。从口音来说,这是很接近的。也有人写成“哺娘”,从哺育孩子的角度来说,当然,也是名副其实的。不过,我们的客家妇女,勤劳贤惠,有“四头四尾“之说,家头教尾、田头地尾、灶头锅尾和针头线尾。如此,称之为“辅娘”,或许更为贴切。[19]42

练建安长期“不懈地进行客家文献研究及尽可能的田野调查”[20]1,这使得他小说中的闽西山水与客家文化描写浓郁而生动。至为有趣的是,他更将对客家文化的深情穿越时空置入到小说中,《红叶》《传拳记》《七里滩》等篇都写到过去时空之人对其表现客家文化之长篇历史散文《梁野散记》的阅读。

客家文化,独特而有意味,我们可以从它的习俗或语言追溯到唐甚至更早之间的中原文化。正如练建安在《阿青》一篇中所插叙的“谱牒载,吾族远祖姓东,伏羲氏之后。大唐贞观年间,东河公随唐太过东征高丽有功,‘上因其精练军戎之故,赐姓练’。”客家文学,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当代,还有诸多可以发挥之处,练建安的这些“客家乡土侠义小说”或将成为它一个较好的触发点。

三、解构叙述

微型小说因为篇幅短小,一般只在描写手法或悬念的设置上做文章,叙述上采用单一的叙述人称或单层的叙事结构。在这一方面,练建安的小说技术十分过关,无论是细节的描写、氛围的营造还是心理的揭示、悬念的设计,篇篇均有可观之处。

不过,要论练建安这些“客家乡土侠义”微型小说创作手法上的独特性,还在于他咫尺篇幅中进行的“叙述解构”。王彬在《解构的叙述者》一文中讨论了小说中叙述者存在的复杂性,他认为很多小说中的叙述者是变化而多层次的,它可以解构为叙述集团、作者与人物、第三人称或第二人称,而这在当代小说中的试验尤甚。[21]31-35

练建安小说中的“叙述解构”,主要是将叙述者解构为作者与人物。在他的很多小说中,都在故事之外出现一个“我”的叙述者。而这另一个叙述者与另一层叙述时空的出现,除了较好地弥补微型小说容量的不足之外,还具有以下五种作用:

其一,增添历史感。《五色鱼》《七里滩》《江上行》《白石村》等篇中叙述解构主要是这一作用。在这些小说中,练建安总是先描绘了“我”站在闽西的某个废墟或遗址上,然后回望历史:

我们站在武所迎恩门之上,弥望荒草萋萋,几只芦花鸡悠闲地觅食草丛。远处,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瓦屋上,有好些翻晒的植物果实,五颜六色的衣裳在阳光下飘飘扬扬。[22]

接着,镜头推远,便回到了过去的时空,那是一个全知视角的故事,即使像《白石村》中偶然在全知视角故事中再插入叙述者的看法和理解,就整篇来看,并没有生发出更多的意义,而只是比较单纯的为了拉开镜头,增添历史感而已。

其二,增强可信度。在《传拳记》《八法手》这两篇小说中,前面完全是全知视角的故事叙述,只在故事讲述结束之后补充“我”与故事中人物的渊源,以“我”来增加故事的可信度。《传拳记》的最后写道:“我的母系即为朱姓,九郎公后裔。传说大舅公晚年常常向后辈检讨谴责自家,絮絮叨叨诉说那一棍之误。不过,余生也晚,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而《八法手》最后是:“附记:牌匾内容为‘杏林春风’,撰稿并书写者为当地著名邑廪生练增广。笔者的族叔公。”

其三,提升哲理性。《破铜锣》《隔山浇》中都讲述了一个最后没有人知道真相的故事。至为有趣的是,练建安两篇小说中都加入“我”与另一研究者对这个故事的讨论,而讨论的结果自然仍为零,因为现实生活原本就是杂乱、无理性的存在,并非一定有一个准确结果或答案。这样的叙述解构使得这两篇小说重心不只是故事的讲述,更引申到了人世哲理的探讨,小说的哲理性也由此提升。

其四,解构大历史。大历史可能充满了秩序、正义与英勇,但真实的历史或者正相反。《夜袭》《谜云》等篇通过叙述解构也有效地解构了历史。《夜袭》中全知视角增发抗日英雄牺牲的故事,练建安却不时插入“我”与事件亲历者华叔公的对话,华叔公多次犹豫,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历史的真相:增发并非如史料上记载的舍身堵敌枪牺牲,而是因为在夜袭敌营中贻误战机被处决。贻误战机的原因匪夷所思,增发事后自首,练军长一则因其是他的子弟兵,二则看他一向英勇,虽处决了增发但遮掩了这一不光彩的事实。《谜云》结尾“我”与“唐兄”“文清学弟”讨论了历史上名将吴铁丐屠杀客家木寨事件,方志记载这是一次正义的官方行动,而乡间传言是吴铁丐公报私仇。小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结尾“唐兄”与“文清”的话语有效地解构了大历史:

木寨废墟犹存,荒草凄凄。对此,沿江行走的我们默然良久。唐兄说:“历史不能细看。”文清学弟说:“历史会记住每一根头发的掉落。”[23]

其五,以古讽今。《红叶》《打铁客》两篇在叙述解构中重点已不是“过去”,而是“当下”。《红叶》在全知视角故事的叙述中不断地插入当下社会同故事中相同现象、动作或话语的目的与意义,其实是在批评讽刺当前社会中的各种不良现象。《打铁客》原本写完打铁客邱锡龙“过去”的故事就可结束,但练建安又把叙述拉到现在,并将“我”写了进来:

我打算续写《客家武林志》,计划采访邱老。邱老的族亲宝昌史在手机那边沉默了良久,哽咽着说,邱老不在了。[24]

之后小说补叙了邱锡龙为阻止山区资源乱开采而不慎跌落深潭的故事。过去的侠义英雄在当代却因阻止山区乱开发而被辱骂,并毫无价值地死去——小说虽然没有明写,但邱锡龙的死当然是无法阻止中国这几十年以资源换发展的短视行为。练建安曾说:“写乡土侠义小说,就是写古今社会镜像”[25]368,这两篇中的叙述解构尤其清晰地反映了练建安的这一写作意旨。

而当然,正如论者所言,“他将笔触探向‘记忆’与‘历史’中的客家,站在弘扬传统人文精神的视角“再现”了客家江湖的刀光剑影、云波诡谲并希望通过对这种精神的弘扬在现代生活中继承和重铸客家文化性格中刚健勇毅的一面,以唤醒与保存某种价值”[26]7,练建安追求“乡土”与“侠义”的这种回望“过去”之乡愁姿态,其实指向的都是“当下”。

 

 

注释:

[1]练建安.我的心中,有我的客家历史长河啊.客家老练的博客,2014年2月12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2f5a500102f0q9.html.

[2]练建安.客家武术论纲.华声报,1994年10月7日第4版.

[3]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4]练建安.雄牛脱轭[J].短小说,2010(2) .

[5]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6]转引自谢重光.客家源流新探.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

[7]练建安.九月半[J].福建文学,2014(12) .

[8]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9]余英时.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10]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11]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12]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13]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14]练建安.鸿雁客栈[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

[15]练建安.传人[J].微型小说选刊,2014(9) .

[16]练建安.纸上江湖[J].长城,2013(5) .

[17]练建安.八法手[J].天池小小说,2015(6) .

[18]练建安.纸上江湖[J].长城,2013(5) .

[19]练建安.辅娘[J].天池小小说,2018(2) .

[20]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21]王彬.解构的叙述者[J].当代文坛,2010(5) .

[22]练建安.五色鱼.文艺报,2013年8月12日第7版.

[23]练建安.迷云[J].长城,2016(4) .

[24]练建安.打铁客[J].小小说月刊,2016(2) .

[25]练建安.客村散论[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

[26]鲁普文.试论练建安客家江湖侠义系列微篇小说[J].龙岩学院学报,2017(4).

 

 

作者简介:曾丽琴(1975—),女,福建漳州人,文学博士,闽南师大教授,主要从事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