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颈
练建安
客家“硬颈”。抗战中,三百余名客家将领率部喋血沙场。家族前辈与有力焉。谨沐浴焚香,虔诚敬礼,为客家子弟兵立传。
将军泪
“将军泪”的同题文本,已经有了很多。“将军”给人的感觉是威风八面,为什么流泪了?有道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嘛。不轻弹,一定是有啥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
我的族叔公是一位正经八百的将军,国民革命军第62军中将副军长。练将军是闽西客家人,云南讲武堂步科毕业,从基层军官干起,一直到副军长的位置。军长也是客家人,梅县蕉岭客家,姓黄。因此,这个军,差不多是客家军。不说别的,闽西客家籍的各级军官就有近百人。
62军装备好。现在的人们很难想到,上世纪的三十年代末,这个军就是半机械化了。62军很能打,客家人,南迁汉人中的“硬颈者”。您知道上海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谢晋元吗?知道“姚子青营”吗?客家人。62军最辉煌的时期,当然是抗日战争时期,此后,也打过塔山,不提了。抗战时,62军守厦门,攻南澳,粤北大捷,驰援衡阳,转战桂柳,打了很多大仗、硬仗、胜仗。将军流泪,是在他的家乡,流泪的原因,是因为粤北的一次战斗中的一件事。
1939年12月中旬,日军18师团、104师团、38师团一部及近卫混成旅团共计11个联队6万余兵力分三路北犯粤北韶关。韶关是广东省政府及国军第12集团军的驻地。
仗一开打,鬼子兵就突入了粤北山区。粤军啊,北伐军的老底子哦,和鬼子兵在山区胶住了。这时,一支劲旅,我的族叔公率领的第157师,直扑敌中路要害从化牛背脊。冒雨苦战,拿下了敌阵地,斩首1900多级。敌大惊,阵线动摇。12集团军全线反攻,大胜。
此为抗战史上著名的粤北大捷。族叔公即由157师师长晋升为62军中将副军长。可是,他的机要秘书――华叔公说,练军长时时喝闷酒的,他的族侄文德连长,在这次作战时牺牲了。那年,回家乡,对乡亲们说起文德,大家看到军长流泪了。
打鬼子,俺们牺牲了多少兄弟啊,他不流泪,文德不同。华叔公说,其实,他是中了自己人的黑枪。
牛背脊位于广东从化县城以北40公里处,翁源从化公路要冲,此地峰峦重叠,山势连绵,东、北、南三面临溪。此地为敌中路后方补给基地。
12月27日早上6时,157师前卫团向敌发起了进攻,文德连长率领特务连一个排迅速抢占了牛背脊西北端的最高峰――尖峰山,警戒和掩护主攻部队的左侧安全。攻打牛背脊主阵地的战斗从27日到29日拂晓,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在941团配合下,全歼守敌。
文德的特务连一个排,顶住了敌增援部队优势兵力的多次进攻,顶了二天二夜,还饿了一天,杀敌甚众。文德和38人牺牲,全排只有7人生还。文德中弹部位是后背。老兵们说,中了黑枪!那么,谁打的黑枪?38名牺牲者之一?7名生还者之一?族叔公在牛背脊看到这些老兵时,他们悲愤、疲惫,没有丝毫异样。奇异的是,这些生还者都是清一色的广东客家人,另26名福建客家兵和另12名广东客家兵已经长眠在牛背脊的尖峰山了。华叔公说,当时,军长对7名生还者说,辛苦了,好好休息。又对我说,去,把我那白金龙拿来,一人一条。我回转来时,军长已经和参谋长查看主阵地去了。
我们的部队,主要是黄军长的“广客”和练副军长的“闽客”组成的,“广客”、“闽客”,天下客家一家亲,但小的摩擦还是难免的。
文德此人,汀州师范高材生,福建省赛标枪冠军。家乡山多,土匪多,大户百姓枪多。文德来投军时,已经练就了左右开弓的好枪法。族叔公就把他放在了特务连,从班副一步一步干到连长。他那特务连,特别能打,4月6日,一个连守马榴山,连续打退日军一个大队10多次进攻,歼敌400多,俘敌1名。自损40余。香港报纸以《一与十之比》报道此战,华南民心士气大振。文德忠勇,那年,族叔公回乡,途经三河坝,土匪四面包围,文德面无惧色,率警卫兵坚守到当地保安部队的增援。族叔公麾下有很多同乡故旧,独独对文德极看重,他常常对阿华说,去,给我拿一条白金龙给文德。
文德挨了黑枪吗?为什么挨了黑枪?谁也说不清了。族叔公当时查一查不就清清楚楚了吗?汤姆枪和快慢机是特务连的标准装备,弹头当然与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或南部手枪的弹头不同。一查就一清二楚了。可是,族叔公不查,对7个生还者问也不问,还送香烟,白金龙呢。华叔公说,当时,我们闽客对军长说,一定要查,文德走得冤屈。军长拍桌子大骂,说,不愿当兵就给我滚回去!手掌也拍伤了,贴了好几贴虎标伤湿膏。我老了,想一想,终于明白了,不查,不查好。自己人打黑枪?笑话,丑闻!文德的英烈名声要大打折扣,福建政府的抚恤金也给不了,文德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啊。查出黄军长的人打黑枪就更糟糕,部队会分裂,会乱,大敌当前啊,不能乱。后来,那7个人在衡阳会战到桂柳会战,陆陆续续全部都阵亡了。历史的真相,永远沉没在黑暗之中了。华叔公说,衡阳会战,62军和日军争夺雨母山,特务连要上了,贵佬,7名生还者之一,当副连长了,找到了我,给我一条白金龙,要我还给练副军长。他是喝了一些酒的,他说,文德,读书的,干吗不吃狗肉呢?
华叔公说,文德是不吃狗肉的,这我们都知道。我们客家人是爱吃狗肉的。文德考上了汀州师范,家里没有钱。母亲把家里的大黄狗卖了。那年,文德看到他心爱的大黄狗被狗贩子拖走了,一直到山脚,大黄狗还拼命挣扎、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文德。文德对华叔公说过,华仔,你不知道,大黄狗她也会流泪的啊。文德说,他经常想起,秋日的田野,稻田金黄,他去读书,要穿过一段稻田,大黄狗在前面开路,田梗上,一条巷,惊起了一群群飞鸟。文德经常想起他的大黄狗,他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卖了大黄狗呢?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母亲卖狗呢?为什么呢?从此,他发誓不吃狗肉。
文德在特务连,人缘一般了,却从来没有与人结仇嘛。特务连的战斗力当然与连长关系莫大的。特务连上下也服文德的本事,服从他的命令。不过,据说,有些老兵说了,文德不是一般的人,闲时,就是好看书,坐在大树下看书,从不与部下打闹。因此,他在特务连也没有几个贴心的。华叔公听说,有一次,“广客”搞到了一条大花狗,杀了,一个老资格的班长,斜佬,端了一大碗请连长吃。文德脸色发青,把那碗狗肉摔在地上。斜佬笑笑,还诙谐地说了句“狗肉滚三滚,神仙坐唔稳”,走了。窗外,传来一群兵的嬉笑。
黑枪不会与这碗狗肉有关吧?牛背脊之战,老班长牺牲了,抱着炸药包,大声叫骂了“丢他妈”,和一群冲上来的鬼子兵同归于尽了。军长在望远镜上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喃喃自语,斜佬,英雄!
族叔公会写诗。华叔公说,抗战时,他写过《感怀》,诗曰:“想起当年意志昂,腰间悬带赤莲刀。未能醉卧樱花下,空负青灯读六韬。”
文德有才,家乡至今还流传着他制作的一个灯谜:“口字四角方,十字在中央。无头又无尾,莫作田字猜。”
(多年前,笔者拙稿见《清明》,获过奖。在此为引子。)
夜袭
想起当年意志昂,腰间悬带赤莲刀。
未能醉卧樱花下,空负青灯读六韬。
这首诗,作者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62军中将副军长练惕生;成诗时间是1939年12月。其时,正是粤北抗日大战之际。
这首诗,表达了一位抗战将领抗击强寇、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醉卧樱花下”犹如岳武穆“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
练副军长是我的族叔公,八年抗战,率部守厦门、攻南澳、战粤北、喋血衡阳、抗敌湘桂,立下显赫功勋。
话说 1939年12月,日寇侵占广州一年之后,集中三个师团又一旅团6万余重兵,配合大量飞机、重炮、战车,主力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扑广东临时省会韶关曲江。粤军第12集团军节节抗敌。大战正酣,防线多处撕裂,险象环生。一彪劲旅,跳出重围,挥师直捣敌中路联络线要地——牛背脊。 这彪劲旅,即粤军精锐第62军157师,指挥官为中将副军长练惕生。
牛脊背既为要地,日军配备精锐部队守卫。练惕生副军长指挥所部,在友军掩护下,与敌展开惨烈的攻坚作战。参战勇士前仆后继,浴血奋战,斩敌首1900余级,自损900余,终将敌阵攻克。日军联络线被切断,惊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围歼,遂易攻为守。粤军汇同湖南援军乘势全线反攻,大获全胜。此为第一次粤北大捷。
期间,日军出动大量骑兵部队。资料记载,仅第12集团军缴获军马就有80余匹。
据老兵回忆,日军骑兵皆骑东洋马,速度极快,势如旋风。敌骑骤至,我们一梭子弹打出,还来不及换弹匣,就见钢刀一闪,劲风过处,往往人头落地。所以敌骑兵对我们威胁很大。
练副军长苦思破敌良策,心生一计,遂下令部属广为搜集百姓家中的铁锅,付以重金。百姓、军士皆不解其意。
百十口铁锅收集齐备后,练副军长下令将铁锅全部埋藏于通衢要通,命令两营精锐埋伏两侧山丘,隐蔽待机。
部署既定,练副军长即派一营兵力袭击日军营地,日军反击,第157师袭扰部队且战且退。日军大怒,使出撒手锏,派骑兵大队穷追猛打。
敌骑兵追至通衢要道,马蹄踏踩铁锅,或急速滑倒,或踩穿锅底,深陷马足,整一片马翻人仰。
就在此时,两侧伏兵轻重机枪齐发,弹雨倾泼,如风卷残云。敌骑兵大队,片刻全部报销。
此“埋铁锅歼敌骑”故事,广为流传。
回忆者是华叔公,当年是练副军长的机要秘书。耄耋老人啦,头不昏,眼不花,记忆力特别好。为写作《抗日将领练惕生》,我多次采访过他。
前年秋,我带着一盒姜糖饼到他家拜访。他眼睛发亮,看看四下无人,就悄悄地奏近我说:“你知道吗?文德牺牲了,军长流眼泪。增发牺牲了,他就哈哈大笑,喝光了我一坛子客家酿酒,都醉了啊。那一夜,我不敢睡,怕他摸枪打人。云南讲武堂出来的,他的枪法很准的哦。”
我说:“增发叔公不是战斗英雄吗?烈士纪念碑上是有名字的。舍身堵机枪,为大部队攻下牛背脊开辟了道路。英雄!家族英雄,民族英雄,我会好好写的。”
华叔公不说话了,过了好久,他说:“阿建啊,我都九十多岁的人啦,说不清哪一天老军长就叫我去见面喽。有些事哪,堵在心里几十年了,多少回哪,我要说出来,就是不敢说,喉咙痒痒的,难受。半夜,我就自家对自家说,说上三四遍,舒坦了,一觉睡到天光。”
我笑了,说:“您那宝贝孙子阿东哥,房地产大老板喽,还以为您老说梦话呢。我们同学时,住学校宿舍,早上起来,他就问我,我没有说梦话吧?我说你干嘛老是问哪?他说,我爷爷每晚都罗罗嗦嗦的。”
华叔公紧抿干瘪的嘴角,良久,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阿建同志啊,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写出来哟。”
我点点头。
华叔公说:“那你给发个誓。”
我说:“一个作家,要凭良心写作。我不能保证一定不写出来。”
华叔公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痛苦。十多分钟后,老人睁开双眼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说:“发仔,是被枪毙的。”
“啊!枪毙的?您,您……”
“没错。军长亲自下的命令。”
“军长?”
“是他。练副军长。”
“发叔公,他不是舍身堵歪把子机枪牺牲了吗?文史资料都这样写的,很多老兵都亲口说了,有录音,有记录。”
“发仔武功好,人高马大,潜伏过去,小鬼子换弹夹,他跳起来,一下子就将歪把子扯了出来。还要堵?”
“军长为什么要枪毙他?国民政府的烈士证,还挂在他家厅堂玻璃框里呢,大家都看过的。华叔公,您老忙吧,我还有点事。”说着,我站起来要走。
“你,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
“坐下!”
我坐下了,竖耳倾听。
增发是族叔公练副军长的亲堂弟,第157师的武术教官。该师是族叔公的“本钱”,客家子弟兵众多。增发此人智勇超群,与文德并驾齐驱,同为族叔公的左膀右臂。凡该师攻坚克难,族叔公在关键时刻,连营规模的,多半要派出这两只猛虎。
话说练副军长指挥作战,善埋伏,也善强攻,如牛背脊之战。同时,战法多变,“夜袭敌营”即为一例。
据华叔公等老兵回忆,练师长在攻克牛背脊后,固守阵地。曾精选军中威猛勇武者36名,穿短裤,大腿涂黑,趁暗夜摸进敌营,奋勇杀敌,不发一枪。黑暗中各勇士手摸对方衣裤,遇穿长裤者,即猛刺几刀,遇大腿光滑者,迅即松手,如此一夜混战,杀敌甚众。
“夜袭敌营”的领队,不用说,就是武术教官练增发同志。天亮了,他率部凯旋而归。刚翻过牛头山,几架敌机呼啸扑来,狂轰滥炸,尾随的鬼子兵也追到了。战斗的结果是,增发一人负伤突围,35勇士全部壮烈牺牲。
增发主动投案,要求堂兄——练副军长枪毙他。第157师的长官们听完增发的供述,都不说话了,叹口气,相继默默走开。族叔公把自家关在师部作战室里,喝光了足足满坛子客家酿酒,哈哈大笑,笑了一出又一出,声震瓦屋。笑过后,威严地下达枪决命令,军法处长监督执行。
增发率部“夜袭敌营”,夜幕下,他摸到了敌方一个年轻女性的柔软部位。他犹豫了瞬间,放过了她。不料,这一念之差,直接导致了夜袭队全队覆没。
老兵
老兵是抗日老兵。八年抗战,他整整在前线战斗了六年。他是一个普通而又英勇的士兵。
我和族兄练德良合写过一本书,叫《抗日将领练惕生》,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老兵是练惕生的老部下。
练惕生,国军中将副军长,我的族叔公。民国二十八年(1939),老兵前往粤北抗日前线参军,后升任第62军157师通信连上士班长,打了很多仗,立有战功。
他印象最深的战斗是“驰援衡阳”。
1944年4月,日寇出动20余万兵力,发动了豫湘桂战役。百万国军溃败。日寇攻占郑州、许昌、长沙后,兵锋所向,直指衡阳。
衡阳守军遭日寇包围。第62军等部火速驰援。
老兵高小毕业,爱读书报,有记日记的习惯。兹摘录其《阵中日记》一则:“1944年6月12日2时左右,157师奉集团军命令,在第62军前沿阵地一线,接替第92军防务。当日黄昏,师指挥部接军部急电,前线战况危急,伤亡重大。师部以十万火急命令47团驰援。我带传达班另两人各携长短枪各1支、手榴弹8枚,身藏公文,疾行山间,行至敌阵1公里处,与敌前卫对峙,双方交火,我班当即伤亡2人。我且战且走,强行冲入敌阵间隙,进至雨母山侧前沿阵地,完成任务。经过衡阳西郊反复战斗,我军终不能救出衡阳守军。我师与敌前哨遭遇,双方发生急战。那时,我正随师指挥部在前沿观察敌情,发现一股敌人,我连发数枪,击倒2人。众枪齐发,敌寇溃退。”
衡阳之战后,老兵随大部队转战桂林、柳州一带,吃了许多苦头。抗战胜利了,他自愿回家,当了大半辈子农民。
去年冬,深圳的一家民间慈善组织发起了为全国抗战老兵“送温暖”的活动。热心的志愿者打来电话,要将一件棉大衣、一枚抗日纪念章以及一本《国家记忆》送来。老兵的长孙表示了感谢。他说,棉大衣用不着了,老人家刚走几天,请寄来纪念章。志愿者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老兵走了,100岁,高寿。子孙满堂,自食其力,和睦,孝顺。家庭方面,他应该没有什么遗憾。
老兵的长孙说,老人怕摔,在去年摔了一跤后,老人的脑子就开始有点糊涂。躺在床上,好像是睡着了,不时会突然惊叫“手榴弹”、“手榴弹”、“手榴弹”,枯干的双手在空中抓挠一阵子,消停了,又独自嘻嘻傻笑。老兵的长孙知道,老兵在老部队是投弹高手,他多次夸口说,可以随便把手榴弹扔进几十米远的枪眼里,还得过练军长奖励的一包“白金龙”香烟。他不知多少次说过,对付小鬼子,最痛快的,就是喂他们几颗手榴弹。“轰隆”、“轰隆”、“轰隆”,小鬼子就玩完喽。生产队的时候,大家在田塅干活,远远的,有两只野狗打恶架。老兵捡起石块,啪啪摔过去,狗脑袋都开了花。这是很多社员同志们都亲眼看见了的。
老兵的长孙说,老人家有一个“怪癖”,家人至今不得其解。老人走前的一段时日,一有空,就数他的几千块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还叫看望他的人帮着数。几千块钱,层层包裹,时而藏在这里,时而藏在那个角落。翻来覆去,总不放心。以往,他用钱还是比较大方的,不是这样的“守财奴”。
我说,会不会与他的抗战经历有关呢,被打散了,钱,可以买枪弹,可以买吃的穿的,有时还可以救命的。老兵的长孙说,老人走后,我翻看了他留下的老日记,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录。
关于钱,老兵对他的长孙是有意见的。老兵的抗战事迹见了报,上了电视,就有热心人替他搞到了一个旧牛皮手枪套,背在身上,照了相。说是国家每个月将会给他们这些抗战老兵发工资,享受离休干部待遇。老兵等啊等,一直没有等到一分钱。他怀疑他的长孙将他的工资冒领并挥霍光了。因为这个,老兵还开骂了,话很难听。
老兵走了。深圳民间慈善组织的镀金纪念章到了。乡亲们传看了,啧啧叹息。春节期间,我携妻子回乡,听到了乡亲们很多善意的“谣传”。他们振振有词地说,老兵是要参加北京天安门“抗战胜利阅兵大典”的,上级把军功章发下来了,制服也准备好了。可惜啊可惜,我们的抗日老英雄。
我感慨万千。我是老兵的大孙女婿。
大头兵
大头兵的绰号就叫大头。他也是我们闽西练家村的,共七世各八世,关系比较疏远。按辈分,是练副军长的族弟。
练副军长,名惕生,字警兴,闽西武平人,国军第62军中将副军长,八年抗战,率部转战闽粤湘桂,屡立战功,荣获国民政府一等云麾勋章及干城勋章。
练副军长是笔者的族叔公,他的基本部队是第157师。这个师,老底子是家乡的客家子弟兵。大头是其中之一。
大头,五短身材,是个笨人。当兵前,是个作田佬。村里人都知道他的一则笑话:某年腊月,大头给东家的浸冬水田耙田,耙着耙着,耙起了一只大鼋鱼。他高兴极了,怀抱着大鼋鱼兴冲冲地往家里赶。途中,他遇上了邻村的老二流。看着大头举动蹊跷,老二流喝道:“大头,你干嘛?”大头憨笑,捧出大鼋鱼,说:“今哺日子运气好,耙田,耙出了一只大鼋鱼。”老二流定睛一看,呀哈,真是一只大鼋鱼啊,恐怕有七八斤。老二流立马翻脸,大骂:“我说是谁呢?是你这个贼头,鼋鱼是我放养的!”大头楞了,慌忙放下大鼋鱼,拔腿就跑。
大头家穷,在老家没有什么出息,就来粤北找族兄练副军长当兵吃粮。还别说大头笨,笨人有蛮力,学过拳,三五个人近不了身。因为他有拳脚功夫,练副军长安排他到了特务连,成了文德的下属。
现代战争,不是冷兵器战争,功夫再好,战场作用也是有限的。大头吃了几年军粮,勉强弄了个二等兵。
华叔公是练副军长的机要秘书,上尉军衔。他和大头还没有出五服亲。大头每次搞到好东西,都要给他留一份。看着秘书阿哥高兴,大头就在一边乐呵呵的傻笑。
1939年12月,日寇6万余重兵进攻粤北。粤军第12集团军节节抗敌。大战正酣,练副军长挥师直捣敌中路联络线要地——牛背脊,斩敌首1900余级,自损900余,终将敌阵攻克。国军乘势全线反攻,大获全胜。此为粤北大捷。
特务连在牛背脊战斗中,是尖刀连。《国军第62军战史》记载:“该部歼敌甚众,缴获甚丰。”
战役结束,第157师退回韶关一带休整。师部设在一处客家围龙屋里,戒备森严。
练秘书为战役总结、统计报表等文字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累了,就抬头遥望窗外的田塅和青山。好几次,他看到了大头在远处傻傻地站着,好像等待着什么。不久,又走开了。一个星期后,练秘书终于忙完了,练副军长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是个大秀才哪,我没有看错人。”练秘书请示说,想在村子里走走。练副军长说:“去吧,换换脑子。”
练秘书走出围龙屋,在村子里溜溜达达。走到青云桥,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哦,怎么是你,大头。大头憨笑,说:“等你几天啦,我有好东西送给你。”练秘书说:“什么好东西?”大头说:“猜,你猜。”练秘书有点不耐烦:“写了几天材料,头有点痛,不猜。”大头说:“幸好我下手快,要不就被抢走喽。”练秘书说:“什么金贵的东西嘛。”大头说:“打鬼子的战利品。”说着,大头很神秘地四处张望,确认安全了,就把一个物件塞入了练秘书的上衣口袋。练秘书掏出来瞧瞧,高兴呀,是一根派克钢笔,世界名牌。练秘书就要请大头喝酒。大头说:“不喝喽,文德连长说了,你离队超时,我是六亲不认的。”
1944年6月,长沙沦陷,日寇集中5个师团又1个旅团兵力,三路南进,直指衡阳。衡阳守军浴血奋战48昼夜,歼敌6.8万,以寡击众。“衡阳保卫战”被誉为“东方莫斯科保卫战”。
期间,国民政府军委会命令国军6个军火速驰援衡阳。黄军长、练副军长率第62军奋勇争先,经洪桥、白鹤铺沿湘桂铁路打过来,一直打到了衡阳西站。
战斗中,有一个特别凶恶的拦路虎——敌谭子山阵地。第157师的2个团,呼啦围拢上去,协同攻击。练副军长说:“就是老本打光了,也要敲烂它!”
这一仗,打了3天3夜,第157师损失很大,抬下了的伤员排成了长龙。野战救护所人手不足,药品严重短缺。上峰密令:先救军官。
大头受了重伤,肠子被炸烂了一大截。他被抬了下来,排在野战救护所外的担架上,等待救治。
有同乡军官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练副军长。彼时,练副军长正和第157师的长官们对着一张大比例的作战地图冥思苦想。这几年来,他带出来的家乡子弟兵喋血沙场,折失大半。大头?就是那个见了我就说话结巴的远房族弟?练副军长的心弦被触动了一下,他叫来练秘书,摸摸口袋,摸出了小半包的“白金龙”香烟,说:“去,替我去看看他。”
练秘书来到野战救护所外的时候,正是落日黄昏。远处的枪炮声不时传来。大头躺在担架上,脸色蜡黄。听到练秘书的声音,他睁开了眼睛,努力地笑着。练秘书趋上前去,说,军长叫我来看你,你要挺住呀。说,看看,军长送给你的“白金龙”。练秘书把香烟装在他的口袋里,抽一根插在他的嘴角边。擦火柴时,练秘书的手一直发抖,老是擦不着。
他们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直到大头困了,永远闭上了眼睛。
练秘书就是第157师上尉机要秘书练文华,我的华叔公。为撰写《抗日将领练惕生》,我多次采访过他。他说,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大头说的那两句。一句是:“等啊等,就该大头兵等啊!”另一句是:“老二流子,我早晓得大鼋鱼是野生的。我是可怜他。”
2015年2月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