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佳作欣赏‖练建安:江上行(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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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建安
(刊于《长城》2023年第1期)
一
傍晚,汉子背插铁伞,扛着丈余竹篙,爬上了山脊。
这是汀江中游沿岸的一处山脊,似牛背,叫牛背脊。牛背脊、马头山、乌石顶、鸡髻峰等等,所在多有,这些是当地客家人的俗称,是象形地名。
站在山脊上,山风劲吹。他仰望落日,俯视村落炊烟升起,突然发出长长的吼叫:“噢……嘿!”中气十足,回荡山间,声音传到江上船头。一个老艄公说:“这个‘铁伞’哪,有啥事那么高兴呢?”舱内回应沙哑的笑声。
汉子就是“丁铁伞”,汀江上很出名的艄公,师傅头。千里汀江行船,曲曲弯弯,险滩密布。艄公手中的长竹篙顶端,套有铁箍,带铁钎,不时戳击礁石,以确保行船安全。民谚说:“三百滩头风浪恶,铁作艄公纸作船。”
山下村落,东北角,山丘竹林,一湾溪流怀抱处,是数间瓦屋,周植木槿为篱笆。木槿花开,淡紫色。屋顶烟囱,袅袅炊烟升起。厨房内,灶膛柴草熊熊燃烧,火光映照在一张粗糙而红润的脸庞上。锅盖噗噗作响,水汽缕缕冒出,番薯清甜的香味弥漫开来。
一个八九岁的细阿妹走了过来,摇着女人的手臂:“阿娘,俺要吃番薯。”
女人扯开小手:“行开,去看细哥归来呀么?”
细阿妹蹦跳出门,看到细哥牵着大水牛往牛栏里去了,满叔扛犁耙、挽柴捆走到了外墙。满叔取出一串红嘟嘟的棠梨,憨笑:“细阿妹,这个给你。”细阿妹欢叫,抢来就往嘴里塞。
灶间,女人用铁铲拍灭了灶膛柴火,直起身,遮没了半壁霞光。揭开锅盖,水汽蒸腾,她快速将瓷碗中的咸菜干、芋荷干和一大盆米粥端在灶沿,拎起竹筚,有大半锅的煮番薯。这些食物很快就被摆放在厅堂的八仙桌上了,罩上了竹笼。
天色渐渐暗黑,她点燃了一把篾片,插在泥墙上。
“阿娘。”
“嫂子。”
细阿哥和憨汉一前一后进屋,坐在桌前。
“阿娘,要么,就开饭吧。阿爹的,留着。”
“吃,吃,就懂得吃!”
细阿哥不敢吭声了。
憨汉扭头看窗外,喉结滚动。
吱呀,门开了。
“俺不回来,就不开饭啦。这臭规矩,得改一改。俺说老钟家的。”
钟姓是客家武邑大姓,女人的娘家。钟姓女子,通常以此为傲。
女人提挪竹笼:“这不就开饭了吗?”
“丁铁伞”还没有喝下半碗稀粥,憨汉,也就是他的亲弟弟丁康旺,已经接连吞下了三根大番薯。大概是吃得急了,遂灌下大半碗稀粥,不停地拍打胸口,伸长脖子,嘶嘶呼气。
“康旺,你慢点,家里再穷,番薯芋卵,管饱。”
“哥,甜心番薯,好吃啊。”
“康文兄在家吗?”门外,传来洪亮的喊声。
竹篾火光里,走进来一位威风凛凛的官府衙役。
二
来人是邱捕头。
邱捕头原是一名普通捕快,破获“彩虹桥案”立下奇功。武邑知县破格晋升其为快班捕头。邱捕头功夫好,仗义,好结交朋友。“丁铁伞”是他多年的合作伙伴之一。
“丁铁伞”放下碗筷,请来客到隔壁喝茶。
“老邱登门,必有麻烦。”
“知吾者,‘铁伞’兄也。”
“说吧,啥事?”
“租船。”
“上河三千,下河八百。船,多过稻田米谷。”
“三十两银子的大生意。”
“去哪儿?”
“潮州,凤凰山。”
“这么撇脱?”
“带一个老乡回家。”
“这老乡不简单哪,带回家就有三十两银子?”
“俺就说嘛,‘铁伞’不光会撑船,功夫好,头脑还灵光。”
“好啦,莫灌迷魂汤了,到底咋回事?”
邱捕头说,武邑城北,有陈家寨,望族聚居。近期,陈家寨不时有狗猫鸡鸭莫名失踪。陈家族长的一个儿媳是江西龙虎山老张家的,就回娘家讨回了三张符箓,依计在闽赣边界的筠门岭、县城西门、寨门口各焚烧了一张。临行,大师对张女说:“你回到家,无论遇见何人,都要一剑劈杀,不得迟误。”张女回家,果然撞见一个大白天提着红灯笼的古怪老妇人。张女举剑,却抖抖索索不忍下手。老妇人回头一笑,露出满口黑牙:“乖乖女,十年后相见噢。”转眼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陈家寨致仕赋闲的老翰林家乱作一团,千金小姐不翼而飞。此案古怪离奇,一时人心惶惶。
汀州知府文凤为陈老得意门生,闻讯大惊,着府衙快班干员,从速破案。半个多月过去了,茫无头绪。
邱捕头接手此案,很快追踪到一条线索,终点是潮州凤凰山。
邱捕头说:“老翰林致仕,逆韩江汀江水路还乡。遇大雨,驻留潮州会馆多日。千金小姐璎珞看上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卖艺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岂有此理?老翰林棒打鸳鸯。潮州卖艺人也是奇人,母子俩锲而不舍,合力上演了如此这般闹剧。”
“‘铁伞’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手到擒来。”
“邱兄的银子,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人不知?”
三
解开缆绳,“丁铁伞”手持铁竹篙,顶击江岸石墩,扭腰发力,竹篷船悄无声息地荡向河心。
船舱内,端坐着一个人,用一块抹布,细心擦拭一把刀,开山刀。此人正是邱捕头。
南行,轻舟似快马,回龙湾、黄泥垄、七里滩、枫岭寨、乌石镇、芦花湾、大沽滩、穿针崖、虎跳峡、棉花滩、河头城,弃船上岸,翻山到石市借船,往三河坝漂去。
三河坝为粤东古镇,汀江、梅江、梅潭河在此汇聚,又称汇城,连接潮汕平原与闽粤山地,为水路枢纽要冲。
系船码头,上岸,两人来到了一家米粉铺子,各自要了一碗。这里的客家米粉,是用上等黏米制作而成,粗细均匀,雪白,柔韧,有咬劲。
木柴灶火旺,大铁锅里,有猪骨头、白萝卜块,浓汤翻滚着鱼眼似的白浪花。年轻厨娘将两把装满米粉的竹罩箩挂在锅边,停顿片刻,操起,左右开弓,往两个鸡公碗里倾倒,撒上葱花与猪膏渣子,端上了桌面。
“李嫂,再来八块炸豆腐,不要切;二斤油烧猪肉,切块。”看来,邱捕头是常客。“丁铁伞”喉结滚动,抬起手,又放下,欲言又止。
邱捕头笑了:“‘铁伞’兄,何必客气?”
“丁铁伞”嗫嚅:“老是破费你的银子,俺真不知说什么好。”
邱捕头说:“出门办差,食宿都有公费银的。”
“丁铁伞”说:“俺不是公门中人嘛。”
邱捕头说:“办公差,是一样的。”
“丁铁伞”说:“搭档多年,俺懂。总是于心有愧嘛。”
说话间,李嫂把一大瓷盆食物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
“落手哦。”邱捕头夹起了一大块油烧猪肉。
迟疑片刻,“丁铁伞”埋头,跟着吃。
开船下行。
汀江流经三河坝之后,称为韩江。汀江、韩江同为一江,前者为上河,后者为下河。汀江民谚称:“上河三千,下河八百。”三千、八百是指竹篷船数量繁多,非实指。
江面宽阔,水势平缓,竹篷船慢了下来。
韩江水路歌谣唱道:
举头甜水金瓜塘,七娘长窜河口乡。
棍子黄猄楼背段,旱田鸦鹊望长岗。
……
北尾麒麟马口塔,三门丈八望州光。
黄沙乌流松口塔,介溪燕赖小红娘。
……
意溪湖州凤凰出,鹅坝东凤梅溪乡。
去到杏花汕头市,水陆两路更兼程。
歌谣字面上看来,似乎在叙述一对青年男女在一个遍地月光之夜沿江私奔,翻山越岭,朦胧,浪漫。江面上的白衣倩影,一闪而过;江面上迷雾茫茫,或隐或现。其实,这是一条大江的文化密码,是由韩江入海水路的一连串地名按顺序连缀而成,构成了迷离而诗化的意象。
现在,竹篷船已经顺流行驶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新塘的地方。歌谣唱道:“龙村打鼓石溪响,龙湖牛角闹新塘。”
竹篷船系在江湾的一株乌桕树干上,“丁铁伞”在船头摆上红泥炉,生火做饭。饭熟时,数十条竹篷船陆续停泊一处,结伴过夜。熟悉不熟悉的人们,见面点点头,笑笑,各自忙各自的。江上行船有规矩,忌讳多嘴多舌。
“扑通……”一个竹制鱼笼沉入船侧水底。
“铁兄,忙啥呢?”
“试试看。”
月上树梢,夜气清凉,近闻流水潺潺,远处山鸟数声。
一缕阳光射入船舱,邱捕头睁开双眼,挺身弹起,抓起了手边的开山刀。船头飘来阵阵鱼香。炉火正旺,黄铜锅里,是鲜鱼、生姜、白豆腐,汤汁翻滚。小圆木砧板上,摆放着翠绿葱花。
“呦呵,大捕头醒啦。”
“偷懒,睡个安稳觉。哦,好香哪。”
“运气好,一条鳜鱼。”
“桃花流水鳜鱼肥。”
“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啥?你说啥?”
“嗨呀,俺不是背诵古诗词嘛。”
“你们吃公门饭的,就是有名堂。”
“呼啦”,一只酒葫芦飞向“丁铁伞”。
“好菜配好酒。”
“啪”,“丁铁伞”反手抄起,顺势抛回。
“不喝。醉酒误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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