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佳作欣赏‖练建安:江上行(短篇小说) 练建安 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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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佳作欣赏‖练建安:江上行(短篇小说)

长城杂志 2023-02-07 09:30 发表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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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建安,闽西客家人,出版有《千里汀江》《鸿雁客栈》《鄞江谣》等作品集。有作品入选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榜,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福建省最佳影视剧本奖等奖项。现为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创会副会长,《台港文学选刊》主编。



江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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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建安



(刊于《长城》2023年第1期)




     傍晚,汉子背插铁伞,扛着丈余竹篙,爬上了山脊。

     这是汀江中游沿岸的一处山脊,似牛背,叫牛背脊。牛背脊、马头山、乌石顶、鸡髻峰等等,所在多有,这些是当地客家人的俗称,是象形地名。

     站在山脊上,山风劲吹。他仰望落日,俯视村落炊烟升起,突然发出长长的吼叫:“噢……嘿!”中气十足,回荡山间,声音传到江上船头。一个老艄公说:“这个‘铁伞’哪,有啥事那么高兴呢?”舱内回应沙哑的笑声。

     汉子就是“丁铁伞”,汀江上很出名的艄公,师傅头。千里汀江行船,曲曲弯弯,险滩密布。艄公手中的长竹篙顶端,套有铁箍,带铁钎,不时戳击礁石,以确保行船安全。民谚说:“三百滩头风浪恶,铁作艄公纸作船。”

     山下村落,东北角,山丘竹林,一湾溪流怀抱处,是数间瓦屋,周植木槿为篱笆。木槿花开,淡紫色。屋顶烟囱,袅袅炊烟升起。厨房内,灶膛柴草熊熊燃烧,火光映照在一张粗糙而红润的脸庞上。锅盖噗噗作响,水汽缕缕冒出,番薯清甜的香味弥漫开来。

     一个八九岁的细阿妹走了过来,摇着女人的手臂:“阿娘,俺要吃番薯。”

     女人扯开小手:“行开,去看细哥归来呀么?”

     细阿妹蹦跳出门,看到细哥牵着大水牛往牛栏里去了,满叔扛犁耙、挽柴捆走到了外墙。满叔取出一串红嘟嘟的棠梨,憨笑:“细阿妹,这个给你。”细阿妹欢叫,抢来就往嘴里塞。

     灶间,女人用铁铲拍灭了灶膛柴火,直起身,遮没了半壁霞光。揭开锅盖,水汽蒸腾,她快速将瓷碗中的咸菜干、芋荷干和一大盆米粥端在灶沿,拎起竹筚,有大半锅的煮番薯。这些食物很快就被摆放在厅堂的八仙桌上了,罩上了竹笼。

     天色渐渐暗黑,她点燃了一把篾片,插在泥墙上。

     “阿娘。”

     “嫂子。”

     细阿哥和憨汉一前一后进屋,坐在桌前。

     “阿娘,要么,就开饭吧。阿爹的,留着。”

     “吃,吃,就懂得吃!”

     细阿哥不敢吭声了。

     憨汉扭头看窗外,喉结滚动。

     吱呀,门开了。

     “俺不回来,就不开饭啦。这臭规矩,得改一改。俺说老钟家的。”

     钟姓是客家武邑大姓,女人的娘家。钟姓女子,通常以此为傲。

     女人提挪竹笼:“这不就开饭了吗?”

     “丁铁伞”还没有喝下半碗稀粥,憨汉,也就是他的亲弟弟丁康旺,已经接连吞下了三根大番薯。大概是吃得急了,遂灌下大半碗稀粥,不停地拍打胸口,伸长脖子,嘶嘶呼气。

     “康旺,你慢点,家里再穷,番薯芋卵,管饱。”

     “哥,甜心番薯,好吃啊。”

     “康文兄在家吗?”门外,传来洪亮的喊声。

     竹篾火光里,走进来一位威风凛凛的官府衙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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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是邱捕头。

     邱捕头原是一名普通捕快,破获“彩虹桥案”立下奇功。武邑知县破格晋升其为快班捕头。邱捕头功夫好,仗义,好结交朋友。“丁铁伞”是他多年的合作伙伴之一。

     “丁铁伞”放下碗筷,请来客到隔壁喝茶。

     “老邱登门,必有麻烦。”

     “知吾者,‘铁伞’兄也。”

     “说吧,啥事?”

     “租船。”

     “上河三千,下河八百。船,多过稻田米谷。”

     “三十两银子的大生意。”

     “去哪儿?”

     “潮州,凤凰山。”

     “这么撇脱?”

     “带一个老乡回家。”

     “这老乡不简单哪,带回家就有三十两银子?”

     “俺就说嘛,‘铁伞’不光会撑船,功夫好,头脑还灵光。”

     “好啦,莫灌迷魂汤了,到底咋回事?”

     邱捕头说,武邑城北,有陈家寨,望族聚居。近期,陈家寨不时有狗猫鸡鸭莫名失踪。陈家族长的一个儿媳是江西龙虎山老张家的,就回娘家讨回了三张符箓,依计在闽赣边界的筠门岭、县城西门、寨门口各焚烧了一张。临行,大师对张女说:“你回到家,无论遇见何人,都要一剑劈杀,不得迟误。”张女回家,果然撞见一个大白天提着红灯笼的古怪老妇人。张女举剑,却抖抖索索不忍下手。老妇人回头一笑,露出满口黑牙:“乖乖女,十年后相见噢。”转眼无影无踪。

     此时此刻,陈家寨致仕赋闲的老翰林家乱作一团,千金小姐不翼而飞。此案古怪离奇,一时人心惶惶。

     汀州知府文凤为陈老得意门生,闻讯大惊,着府衙快班干员,从速破案。半个多月过去了,茫无头绪。

     邱捕头接手此案,很快追踪到一条线索,终点是潮州凤凰山。

     邱捕头说:“老翰林致仕,逆韩江汀江水路还乡。遇大雨,驻留潮州会馆多日。千金小姐璎珞看上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卖艺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岂有此理?老翰林棒打鸳鸯。潮州卖艺人也是奇人,母子俩锲而不舍,合力上演了如此这般闹剧。”

     “‘铁伞’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手到擒来。”

     “邱兄的银子,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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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开缆绳,“丁铁伞”手持铁竹篙,顶击江岸石墩,扭腰发力,竹篷船悄无声息地荡向河心。

     船舱内,端坐着一个人,用一块抹布,细心擦拭一把刀,开山刀。此人正是邱捕头。

     南行,轻舟似快马,回龙湾、黄泥垄、七里滩、枫岭寨、乌石镇、芦花湾、大沽滩、穿针崖、虎跳峡、棉花滩、河头城,弃船上岸,翻山到石市借船,往三河坝漂去。

     三河坝为粤东古镇,汀江、梅江、梅潭河在此汇聚,又称汇城,连接潮汕平原与闽粤山地,为水路枢纽要冲。

     系船码头,上岸,两人来到了一家米粉铺子,各自要了一碗。这里的客家米粉,是用上等黏米制作而成,粗细均匀,雪白,柔韧,有咬劲。

     木柴灶火旺,大铁锅里,有猪骨头、白萝卜块,浓汤翻滚着鱼眼似的白浪花。年轻厨娘将两把装满米粉的竹罩箩挂在锅边,停顿片刻,操起,左右开弓,往两个鸡公碗里倾倒,撒上葱花与猪膏渣子,端上了桌面。

     “李嫂,再来八块炸豆腐,不要切;二斤油烧猪肉,切块。”看来,邱捕头是常客。“丁铁伞”喉结滚动,抬起手,又放下,欲言又止。

     邱捕头笑了:“‘铁伞’兄,何必客气?”

     “丁铁伞”嗫嚅:“老是破费你的银子,俺真不知说什么好。”

     邱捕头说:“出门办差,食宿都有公费银的。”

     “丁铁伞”说:“俺不是公门中人嘛。”

     邱捕头说:“办公差,是一样的。”

     “丁铁伞”说:“搭档多年,俺懂。总是于心有愧嘛。”

     说话间,李嫂把一大瓷盆食物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

     “落手哦。”邱捕头夹起了一大块油烧猪肉。

     迟疑片刻,“丁铁伞”埋头,跟着吃。

     开船下行。

     汀江流经三河坝之后,称为韩江。汀江、韩江同为一江,前者为上河,后者为下河。汀江民谚称:“上河三千,下河八百。”三千、八百是指竹篷船数量繁多,非实指。

     江面宽阔,水势平缓,竹篷船慢了下来。

     韩江水路歌谣唱道:


     举头甜水金瓜塘,七娘长窜河口乡。

     棍子黄猄楼背段,旱田鸦鹊望长岗。

     ……

     北尾麒麟马口塔,三门丈八望州光。

     黄沙乌流松口塔,介溪燕赖小红娘。

     ……

     意溪湖州凤凰出,鹅坝东凤梅溪乡。

     去到杏花汕头市,水陆两路更兼程。


     歌谣字面上看来,似乎在叙述一对青年男女在一个遍地月光之夜沿江私奔,翻山越岭,朦胧,浪漫。江面上的白衣倩影,一闪而过;江面上迷雾茫茫,或隐或现。其实,这是一条大江的文化密码,是由韩江入海水路的一连串地名按顺序连缀而成,构成了迷离而诗化的意象。

     现在,竹篷船已经顺流行驶了两个多时辰,他们来到了一个叫新塘的地方。歌谣唱道:“龙村打鼓石溪响,龙湖牛角闹新塘。”

     竹篷船系在江湾的一株乌桕树干上,“丁铁伞”在船头摆上红泥炉,生火做饭。饭熟时,数十条竹篷船陆续停泊一处,结伴过夜。熟悉不熟悉的人们,见面点点头,笑笑,各自忙各自的。江上行船有规矩,忌讳多嘴多舌。

     “扑通……”一个竹制鱼笼沉入船侧水底。

     “铁兄,忙啥呢?”

     “试试看。”

     月上树梢,夜气清凉,近闻流水潺潺,远处山鸟数声。

     一缕阳光射入船舱,邱捕头睁开双眼,挺身弹起,抓起了手边的开山刀。船头飘来阵阵鱼香。炉火正旺,黄铜锅里,是鲜鱼、生姜、白豆腐,汤汁翻滚。小圆木砧板上,摆放着翠绿葱花。

     “呦呵,大捕头醒啦。”

     “偷懒,睡个安稳觉。哦,好香哪。”

     “运气好,一条鳜鱼。”

     “桃花流水鳜鱼肥。”

     “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啥?你说啥?”

     “嗨呀,俺不是背诵古诗词嘛。”

     “你们吃公门饭的,就是有名堂。”

     “呼啦”,一只酒葫芦飞向“丁铁伞”。

     “好菜配好酒。”

     “啪”,“丁铁伞”反手抄起,顺势抛回。

     “不喝。醉酒误事。”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