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我的一位干亲长辈去世。按村里的习俗,要做当晚一个通宵和第二天早上小半天的水陆道场。虽然那是壮族人的村子语言和我们不一样,但整个仪式过程和我们村的却大同小异:凡有来吊唁的人上香时,作为逝者儿辈的无论是亲儿子干儿子或侄子干侄儿女婿堂女婿干女婿等近亲晚辈男子,都得朝着上香的人跪着,随着上香人的叩头而向他们叩拜;而逝者的女儿干女儿侄女儿媳堂儿媳等,则要是哭丧已经停声了的在有吊唁的人来到进行上香时,都会立马放声痛哭。尤其是外家的人来时,哭丧更是得要哭得撕心裂肺!
而当外家的人来时,逝者的儿辈无论男女和是否嫡亲,都得要起身拄着孝杖到门外一两丈远的来路上去下跪痛哭迎接直到外家人来安慰和扶起才能起来。来吊唁者中不乏比我小几十岁的年轻人,但出于身份和辈份的职责之需,我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人整个过程也都得要作为嫡亲或近亲来跟随逝者的子女儿媳们一样履行着全部的晚辈职责,不断地给各路来客行跪拜礼,因为这是是人就得应当自觉遵守的规矩,没有规矩就不能成得了方圆。
夜里的水陆道场,过程的环节虽然比我们村的要少不少,但道士们所念的经,其内容却也和我们村的大同小异,一样都是赞颂逝者的美德和其在抚养后辈上所付出的辛劳,劝勉子女和世人要孝敬老人,善待外家、孝敬舅舅等母亲的兄弟姐妹等长辈,时刻不忘修德积善等等。
听着道士们用壮语所念的经文,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人出嫁时,待嫁女在出嫁前,村里的姐妹都会接连到她家来陪她住三个晚上,这三个夜晚,待嫁女时不时又要哭着诉说她即将离开父母离开弟妹的难舍难分之情和她出嫁后父母操持家计将会更加艰辛,而前来陪伴她的村里姐妹则是在每当她哭诉之时就在劝慰她要把心放宽。哭诉和劝慰,有时是哽咽着说的,也有时是用山歌来唱出来的。到出嫁那天走出家门时,出嫁的女子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得要伴娘搀扶着出门,直到上路走了十几丈远才止声。老人说:葬礼上逝者的子女辈如果不哭和出嫁女要是不哭嫁,或者哭得不是发自内心,则对家庭的未来将会很不吉利。
这天晚上,我还想起了我小时候,总有时候早上刚起床不久母亲就给我一个已用仙人掌果子里的红浆染红了蛋壳的熟鸡蛋,然后告诉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吃了这个鸡蛋就能快高快大。
过去,村里谁家要筑新房时,开工前都要举行一个“抛粮”仪式:由道士握着一把刀和手里抓着一只大公鸡向架有将要作为房梁用的染红了的木梁叩拜并念念有词,其中末尾几句是“抛粮抛粮,子孙满堂;抛粮抛粮,世代隆昌”,接着用刀把公鸡宰了将鸡血绕着那根木梁周围洒去。然后向着未来的祖先牌位的方向叩拜,回过头来再把身边的笸箩端起将里面事先装满的糖饼、粽子和硬币抓起来一把一把地向等在他面前的人群抛撒过去让大家抢着接住,据说谁接到的糖饼、粽子和硬币越多谁家今后就也越会跟着子孙满堂,世代隆昌,因而去参加这个仪式的人都会很多。
过年的时候,尽管除夕夜里要守岁到鸡叫头遍放过鞭炮后才能睡,但每年的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每个人都得要起床了,每家都会给一个人拿着点燃的一柱香和一把点着明火的黄麻杆来照路挑上水桶去挑水,走到村前的水井边时,先是把香插到井边的香火台上,然后下井打水挑回,而其余在家的人则在忙着做饭做菜张罗着新的一年的第一个早餐,说是谁家能最先打到当天早上也就是新年第一天井里的第一桶水和谁家在这新的一年能最先吃上第一个早餐并且桌上的菜肴丰盛,在新的一年里这家人就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1958年入秋后的一天,是我要去书房(那时我们村人把学校叫做书房)破蒙的日子,那天早上,父母煮了一碗撒有葱花的鸡蛋粥让我吃,说是上学第一天要吃葱花鸡蛋粥才去书房今后才能把书读好。
我上高小(即小学五年级和六年级)的时候,村里谁家的小孩哭夜老是哭个不停的,都是让识字的人来用张红纸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赖哭王,……过路君子念一念,保他一觉睡到大天光”贴到一快小木牌上趁夜拿到村边的岔路口上插好,据说只要有路人看到并念过那红纸上的字,孩子从此就不再哭夜,那时候的人多有善心,路人看到那小木牌时,识字的人都会停下把那些字读一读,而不识字的人一看也知道上面写的肯定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赖哭王……”。于是也会随口念出“天皇皇,地皇皇”来,为的是要让人家家的孩子能够尽快睡得安宁。
到我初中毕业回村里务农的时候,当时已经是1968年了,但每逢圩日在圩上,总都能看到有一两个或三五个头上缠着白孝布的妇女和腰间、臂上箍着白孝布的男人在赶圩,这些人,就是家里有老人去世尚未满四十九天而还没“祭七”的人家的子女或近亲属。戴孝出门下地干活或去赶圩,并没有谁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别人也不会认为他们没什么不妥,更不会像现在的人那样觉得晦气,因为谁家都有老人,谁都有得要戴孝出门的时候。而相反地,谁家老人去世了后辈出门要是不戴孝的,都会被人视为是无异畜牲,因为“祭七”既是祭奠新逝亡魂的日子,同时也是脱孝的庄重仪式,还没举行这个仪式而擅自脱孝,那就属于大逆不道!
几十年之后,随着我走过的地方和所看过的书的不断增多,才知道其实这些各种各样的民俗无论在什么地方和哪个民族都有,并且哪怕是相隔一两千里,凡是同一个民族或族群,各地的这些习俗仪式的程序和内容都几乎一样,而不同的民族的这些习俗仪式虽然可能有所差异但也都是大同小异,也就是说,很多传统习俗,其实大多都是整个中华民族所共有的习俗。
此外还有一个现象,就是同一个民族或族群的人即使是生活在不同的地域,哪怕是相距千里数千里之遥,其民歌和民谣的旋律和节奏乃至韵脚构成的规律也大致是相似的。——这,就十分令人感到惊讶和不可思议了:古代没有汽车火车公路铁路交通主要是靠步行、骑马或坐船,没有报纸广播电视也没有电信更没有网络也很少有书本,甚至就连私塾也只是比较大并且又有较富裕的人家的村屯才有,而官方即使是召集各村族长头人去开会,内容也不外乎是要征兵征粮拉伕派捐之类,奇怪的是,民间产生出来的这么多一套又一套的民间习俗和民族文化,古人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来在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实现得了全面普及并且能在数千年间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地把它传承下来并且又能传承得如此完整的呢?想想近百年来,官方的宣传文化机构曾倡导过各种各样的“新风俗”、并且又有了报纸广播电视电话书本学校和各种会议可供宣传推广,但至今却没见能够形成任何一种可以持久深入人心并为民间世代传承光大的新的民俗来,据此,在民族文化的创制、传播和普及方面古人能力之高超,实在令人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