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集二（海角生涯小集）

南征集二（海角生涯小集）（癸酉至甲戌，一九三三至一九三四年，一百二十六首）

一、自汕入潮書所見

輪鐵奔馳九十程，原田一望海潮平。鸛巢柑子楓溪蔗，農圃秋來一樣成。

二、長沙蘇君羲民和予六十述懷詩，並贈金冬心所鎸“野鶴散人”印章為壽，託包生伯芾轉寄，生為詩以張之，因次韻奉謝，並示伯芾

閒雲出岫本無心，野鶴棲遲結契深。今日紫金非復舊，不堪把臂入重林。（“閒雲野鶴吾家物，欲與先生住紫金”，予昔年贈君詩中語。）

攻錯他山詠鶴鳴，石堅而壽勝觴行。笠山（包生别署）為我酬高義，對月頻增感舊情（詩來適舊中秋節）。

三、舊中秋節夜望月

高樓明月上，猶欠一分圓。消息関潮弱，輪周讓鏡堅。團圞虛此夜，美滿憶當年。未必防盈溢，懷疑欲問天。

四、偶成

賸有塵寰未了緣，又從海角度餘年。學僧且吃敲鐘飯，野鶴閒雲已杳然。

五、戲題伯松《漁翁圖》

少年海上釣金鼇，老去雄心付浪淘。換米得魚無用乞，生涯笑比魯公高（魯公有《乞米帖》）。

六、次伯松韵再題一絕

老來不用短筇扶，那識當年舊酒徒。今日得魚先取醉，任他人世悶壺廬。

七、南平陳瘦愚（紹治）以其《節母奉姑課子圖記》徵題，爰效柏梁體成五十韻

南平陳子字瘦愚，寄我圖記徵題圖。母氏曰廖世綵姝，于歸三載亡其夫。曙後一星懷中珠，伯道承祧虛遺孤。上有風痹之君姑，不良於行身偏枯。于時室中娣婦無，眠食起居賴母扶。沐浴澣滌帬廁牏，細意熨貼姑懽愉。八載娣婦來嬪虞，震爻一索啼呱呱。大宗是繼慰茹荼，恩逾所生勤將雛。一燈熒熒照壁隅，機聲軋軋書伊吾。起旋折枝姑又呼，一身左右兼枝梧。姑年八十九乃殂，嫥[1]壹課子嚴歧途。脩脯膏火無缺需，惟手拮據口卒瘏。發楹授書勉承謨，琢玉温潤成良瑜。孤兒成立歐陽徒，捧[2]檄佐治旋枌榆。念母六甲周天樞，歸里上壽偕妻孥。堂前綵舞紅氍毹，將召三黨烹庖廚。四郊多壘母曰毋，稟承慈訓不敢踰。啞啞反哺啼夜烏，人生可不如鳥乎！繪圖廣徵大筆濡，用彰母德供懽娛。一時題贈多韓蘇，瑤英金華琳瑯都。三年積帙將雕摹，徵詠乃復到菰蒲。只今禮教成廢芻，女德墮落觚不觚。我讀圖記知非誣，孝慈徵實無庸鋪。且為下里歌巴歈，祝母之壽如日旴。吉祥壽考百鹿壺，永留懿範為楷模。

[校注]

[1] 嫥——原稿作“{傅[亻→女] }”，查字書無此字，疑係“嫥”字之誤，徑改。嫥，“專一”的“專”本字。

[2] 捧——原稿作“棒”，依詩意似為“捧”之誤，徑改。

八、逸禪和予謝詩，叠伯芾韻再呈

逸禪垂老有童心，入世應知未遽深。苦憶兒時初就傅，津津人許點詞林。（和詩“卌年未借邯鄲枕，辜負親朋繫我情”，自注：予自甲午秋離鄉。又注：七齡入塾，必須母送，人笑曰：“汝子他日必點翰林。”故調之。）

畸人只合以詩鳴，漂泊隨風萬里行。蒙叟達觀吾不信，能齊物論未忘情。

九、同安施君可愚（宗浩）和予述懷詩，由伯芾見寄，再叠伯芾前韻奉答

止水無波定此心，妙香有讖印痕深。新詩棖觸懷人感，零落同游舊竹林。（予作甲辰下第詩有“夢中說夢非非夢，香外憐香妙妙香”之句。明日范松丈邀飲，呼伶侑酒，為予召一伶，曰小主人。及至，詢其名，則曰妙香。范丈狂笑曰：“詩讖應矣。”強予置酒。又明日，飲於妙香之室。同游七人，范、陳、盧、楊均已凋謝，存者為鄧六丈，遠隔襌山；小鄧則十年未通消息。詩無存稿，今讀和詩云：“止水觀心元不礙，妙香入室有餘清。”令人棖觸舊游，不勝今昔之感矣。）

耆年求友效嚶鳴，為借微吟當遠行。縞紵新歡文字契，海天緜邈倍移情。

十、夏曆十月自汕入潮，車中作

推窗猶記綠平疇，一月重經稻已收。秉稈連阡農事急，叱犁聲裡見耕牛。

坡老恒稱黑牡丹，（唐人春游以觀牡丹為勝，京師富人劉訓邀客賞花，乃繫水牛數百在前，指曰：“劉氏黑牡丹也。”見東坡《墨花》詩“獨有狂居士，求為黑牡丹”注。又《與章子厚簡》有“老妻猶接[1]黑牡丹”語。）喜他珍重當花看。帶牛佩犢今彌甚，競賽秋華大若盤（時汕市方開菊花競賽大會）。

[校注]

[1] 接——原稿作“解”，誤，按蘇軾原句改。

十一、偕同事羅君曉帆（炅）散步校外

南中無雪亦無霜，野樹青青葉不黃。早韭晚菘齊秀茁，風吹一路菜花香。

短墳鱗密白連阡，新鬼追隨故鬼眠。遠望不知叢葬地，冬來錯認早鋤田（存心善堂叢葬處，遠望如稻田已鋤者）。

十二、佳人

佳人近隔碧紗幮，隱約紅妝澹若無。高唱一聲神出沒，愁腸九曲鬼揶揄。金迷紙醉樓臺幻，玉軟香温景象殊。空詡周郎能顧曲，老來心事太糢糊。

尹邢梅玉喜交歡，琴瑟筝琶錯襍彈。大海潮翻驚客聼，鈞天樂奏泥人看。青樽薄宴顏先醉，紅燭高燒曲未闌。輾轉藜床渾不寐，可堪長夜正漫漫。

十三、佳人後篇

冬節後出汕，兀坐車中，心緒無聊，成前詩二章。詩本無題，取首二字以名篇。已而續有所感，寒假入潮，更於車中足成之，題曰後篇。

娉娉倩影太離奇，偶見曇花得幾時。黃土早埋原是福，青春多負卻嫌脂。橫陳裸體羞難揜，下蔡迷魂夢不知。千載浣紗留點辱，沼吳功就逐鴟夷。

未曾傾國已傾城，獨立翩然世共驚。絕漢啄人傳燕讖，移唐惑主效狐精。虛無縹渺山何在，破碎支離夢不成。紅到十分花自落，非関風雨太無情。

十四、舊臘十一日清晨，潮州遇雪。土人云四十餘年所未見也，詩以紀之

先春十日雪霏霏（舊臘廿一日立春），四十年來見者稀。難怪五更衾似鐵，可憐寒苦尚無衣。

薄絮輕棉擬製衣，未生煖氣倍寒威。采風嶺外今更變，楊柳依依雪也霏（張百熙督學粵東，有“皇華添賦詩人句，楊柳依依雪不霏”之句）。

十五、千谷寄示解嘲長歌，戲書四絕於後

兩丁大祀廢除聞，無復春秋禮樂云。世變推移從可識，休言天欲喪斯文。

毛筆藏鋒換鋼（從俗讀仄）鉛，質頑且固硯為田。嵗耕嵗餒應無怪，方枘何能入鑿圓。

天留我輩果胡為，食到人間米貴時（用俗諺）。禍福諒非人左右，吾生只合號天隨。

不須攘臂與爭雄，莫詡平生搏虎功。今日咆烋方肆虐，食人人食幾時窮。

十六、立春日素庵偕行出汕，宿三日返潮，赴鎮海學校開學，别後有感卻寄

少壯相依四十年，那知垂老共南遷。眼中世變桑栽海，客裏生涯硯作田。閒暇適逢休假日，徜徉莫問奈何天。停盃潦倒奚辭酒，掛杖郎當幸有錢。

衰年同是老相侵，舊路重游渺莫尋。臺重兵防餘礟壘，園同民樂欠山林。商情海市疑浮蜃，仙術塵寰欲點金。倍憶故鄉風味好，甕開冬釀帶春斟（姪好酒，故調之）。

十七、甲戌元旦

吾生逢甲戌，太歲又重過。垂老為馮婦，浮家采紝婆。（西國苦樹名，其子、根、枝俱苦。見寒山詩“乘茲朽木船，采彼紝婆子”注。）年年空望治，逐逐尚奔波。天地胡為者，偏教苦恨多。

生成愚戇性，窮老竟如斯。嬾效迎年佩，羞聞祝嵗辭。偷閒來賭酒（學校例不放假，前日請假入潮），解悶強吟詩。幸有良朋在，相依久敬之（予居潮五年，皆星祥親家招待）。

十八、星祥親家邀同素庵度嵗，連日暢飲，書索星祥、素庵同和

開甕香浮宿釀醇，謝安情倍晏嬰真。連年共作屠蘇會，客邸依然故里春。

十九、不寐（在汕校作）

春風驀地動幽情，輾轉偏多巷吠聲。一枕離愁渾不寐，西窓斜月夜三更。

沈沈如醉復如癡，墜夢重尋路又歧。無限窮愁羈旅感，終宵寒暖祗衾知。

二十、校園桃花盛開，戲占一絕

桃花得意向人紅，似笑衰顏白髮翁。誰識吾身初墜地，朱霞天半落寰中。

二十一、訪樵自台灣書來索讀近稿，已摘錄一帙寄去，更書此代柬

半年海角寄生涯，煮字充腸氣不華。空羨散人如野鶴（逸禪贈印章文），欲尋詩思少梅花（此地一冬絕少梅花）。撚髭多事輕拈筆，攘臂無顏強下車。靈鞠頹唐才早退，開緘莫笑句聱[1]牙。

[校注]

[1] 聱——原稿作“嗸”，依詩意似為“聱”之誤，徑改。

二十二、蔥籠春思（蔥籠，校地小名）

乍寒乍暖乍陰晴，煙霧空濛海氣生。柳暗花明音睍睆[1]，撩人春思又流鶯。

[校注]

[1] 睆——原稿作“晥”，依文意疑係“睆”字之誤，徑改。睍睆（xiànhuǎn），鳥色美好或鳴聲清圓；美好，如“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晥（wǎn），古同“皖”。

二十三、植樹節假前一日為星期，爰於星期六下午入潮，火車擁擠，座位俱滿，甚至步道亦塞，折囘不能。口占四絕以作大噱

至止已無容足地，昂然但見出頭人。明朝知是青龍會，爭上潮州赴看神。

欲問迎神多少價，餅金依舊嵗三千。官家買賣真公道，神喜人歡算樂捐。

農時早已過驚蟄，田土仍然似坼龜。欲向青龍禱靈雨，可憐龍耳不聞知。

人疑此老猶高興，難怪連車載不清。自笑奔馳緣底事，飽償車債閙中行。

二十四、翌晨細雨霏霏，乍作乍止，前詩真唐突矣。再成一絕

不信神龍能致雨，游人掃興老農歡。淋漓安得傾盆瀉，簑笠家家趁早餐。

二十五、火車出汕書所見

一雨蕭疏遽放晴，田乾猶未足春耕。正如窮戶來源少，負債難清那有盈。

沿途播種幾人家，白壤皚皚望眼賒。記得去年春苦旱，韓江水淺湧平沙。

二十六、陳君漢英至汕，邀百窮來訪，適履堂亦來校，遂與梅林偕詣旅館。既飧，梅林先返，漢英留予與百窮宿焉。鎮夜聞打鐵聲，得句云“千錐百鍊隔牆聲”，思足成之，尋索已久，始覺其誤，成兩短章以解嘲，即示百窮

徹夜擾人眠，隔房鄰冶匠。那知鐵錘聲，乃是鐘漏響。

有客同牀眠，甜然得安寢。胡獨擾我夢，恨不耳重聽（百窮重聽，故調之）。

二十七、汕頭祀孔感賦

今日崎碌道，學子何彬彬？云是往祀孔，上丁月仲春。典禮久廢棄，八載不率循。憶昔遷都初，官制方紛綸。部務裁教育，權職倂成均（指大學院）。首議廢祀孔，悍然院令申。夫子昔阨蔡，今逢其後人。堅冰如履霜，積漸固有因。禮教掃蕩盡，何有於藻蘋。大道懸天壤，炳如日月新。區區此祝典，何関道屈伸。束身各自愛，豈在俎豆陳。論者倒因果，爭辯斯齗齗。謂從祀典廢，道德悲沈淪。相與創復祀，使民知所遵。狂瀾欲倒挽，泛駕思回輪。遂令汕市中，學校重明禋。蹌濟赴廟堂，貫進如魚鱗。此校獨異眾，不肯隨後塵。吾不知所謂，且莫無病呻。努力崇明德，道本在脩身。

二十八、紀夢

二月春分掛紙天，家山破碎夢魂牽。分明笑語趨庭日，猶為孫謀到九泉。（亡兒叔毅生後，先人棄養。八年仲春五夜夢先人詔不孝，計劃叔毅營商甚悉。嗟呼，叔毅其果隨侍大父邪，服勞奉養，庶其彌不孝之缺憾也。醒後憒然賦此。）

二十九、己巳二月八日離家五周年矣，北望故鄉，念之愴然

化鶴何時丁令威，故鄉歸去故人稀。五年敵過千年遠，想見河山舉目非。

苦恨窮愁併一身，飄零猶是未歸人。金城五載嗟流寓，更向葱蘢過麗春。

三十、偶成

忙裏偷閒閒少趣，苦中覓樂樂無情。昏沈不為傷春甚，憂患偏從識字生。滾滾百年容易老，漫漫長夜恨難明。客衾無復山居夢，斗酒雙柑怕聼鶯。

三十一、寒暖不常有作

昨日羊裘今日單，客途調護一身難。年來血氣吾衰甚，莫怪天時乍暖寒。

三十二、自汕入潮車中作

春日三分將去二，秧鍼初見綠纖纖。扶犁叱犢農耕急，龍骨車忙水未淹。（潮人用尋丈長、數寸濶之木板作槽，以小木板多塊連綴，每塊相距數寸，長闊與槽等，綴作兩層，連環不斷，一端入水，一端作架，以圓木穿綴木板之繩而橫跨之，圓木上仍用短木板為齒。二人或三人踏之，則循環流轉，水從木板引入槽中而瀉注於田。潮人呼為龍骨車，與吾鄉槔車之製法略同。惟槔車全用水力，此用人力。春雨不時，農民之苦可見矣。）

休論民食即民天，耕稼今時不值錢。萬頃膏腴齊種樹，鸛巢十里盡柑田。

三十三、踏青（與下題皆校課擬作）

離離草色又清明，喚起春游曉鳥鳴。風雨夜來花滿路，踏青人向軟紅行。

三十四、掃墓

曾作羲之誓墓文，流離六載未登墳。家家載筆提燈去，望見行人早斷魂。（潮俗祭掃提燈前行，並載筆及珠漆，用填墓碑碑字。不填新，則為山狗所食。山狗者，乃賣墳為業之人。一年不填，將碑傾仆；再無人過問，將碑毀棄而發墓拋骸矣。以其專食枯骨，故以為名。）

三十五、蚊

燈光乍合殷其鳴，帳外紛紛萬馬行。春氣暖時寒未盡，擾人清夜有蚊聲。

三十六、潮州八景（某某徴題）

湘橋春漲

江山公姓姪名橋，過客無人憶宋朝（橋建自宋）。競說碑沈洪水止，年年春漲齧城腰。（城東舊有碣曰“洪水止此”，俗傳仙筆，因拓稅局失之，城遂有水患。）

鱷渡秋風

惡溪波浪靜無驚，兩岸東西似砥平。好趁一帆風正順，再將蘭菊過江行。

韓祠橡木

遺橡久枯科舉罷，占祥往事早成塵。潮中文物皆公植，樹木何如重樹人。

鳳凰時雨

鳳凰臺對鳳凰山，觸石興雲指顧間。好雨知時農有慶，綠蓑臺下唱歌還。

北閣佛燈

艮極城頭一閣標，佛燈閃灼射江潮。不知何似寒山寺，可有鐘聲夜半敲？

龍湫寶塔

龍去升天湫亦涸，更無塔影顯層層。名山自有真靈寶，藍莫荒唐那足憑。

西湖魚筏

湖平清可數游魚，消夏偏宜結筏居。卻惜西湖非昔比，不堪隨意任人漁。

金山古松

磊砢森森十八公，只今摧折滿林空。行人重過金山下，無復當年謖謖風（時方解散金山中學，有感賦此）。

三十七、候車

枯坐車中日晷移，茲行何故發機遲？我來原趁隅中候，已報鐘聲十二時。

三十八、潮中水利未興，因書所見

雨後猶勞腳踏車，紛紛轉水向蹏窪。平疇四望無溝洫，卻怪潮民作計差。

三十九、曉帆為予畫山水扇面，題一絕於上

兩家臨水水邊樓，來去朝朝春復秋。疑是裴王與龐馬，漢陰橋畔輞川頭。

四十、和鄭筆山舊同事游惠州白鶴峰，感賦原韻

筆山去年避某軍之禍，僑居香港，友人招游白鶴峰，訪東坡故居，以東坡年六十一營此新居，筆山來游，年適相若，感賦斯篇，自謂為紀游詩可，為自壽詩亦可，結云：“先生築室更遭忌，落成未幾逐書至。何如老鄭四壁無，往來空闊免安置。”可以想其胸臆矣。余自十七年與筆山别後，莫詳其行止。余少筆山一嵗，今年亦六十一。詩來為和一篇。

我亦今年六十一，老鄭詩來劍出室。龍光上燭牛斗墟，有似長虹貫白日。知君磨蠍守宮生，才高命蹇偏有名。蒿目時艱義難默，營營來集青蠅聲。高幹招風嗟獨木，遠避矰繳宵戒僕。小住香江作寓公，追尋玉局求遺築。於時知友二三俱，豐湖别有孤山孤。白鶴峯頭一舒嘯，不知今吾還故吾。東坡先生遠莫及，一笠一屐高風挹。新居甫落儋州行，平生戇直誰憐汲。弔古傷今又一回，劫餘莫話昆明灰。學得東坡隨遇好，到處為家奚憂哉。我已多年離故土，怕聼耳邊啼杜宇。室雖未燬藏書空，家徒四壁飄風雨。同是天涯留落身，金城六載寄居頻。衰齡翻為嗷嗷累，海角生涯秋復春。才非賈生絳灌忌，百業無成老又至。為和一篇老鄭詩，萬事聼天任安置。

四十一、留春

春來春去苦難留，少壯青春已白頭。強欲與春爭嵗月，古今人幾占千秋。

四十二、夢境二十首

小築茅廬近水邊，碧溪如沼足魚鮮。稻香徧野桑連屋，比戶熙熙樂有年。

瓦壺村酒樹陰涼，過客歡邀共舉觴。酣飲不知天欲暮，牧童牛背帶斜陽。

絃誦悠然太古音，鼓鼙聲不到山林。白雲漠漠炊煙聚，雞犬桑麻一徑深。

菜花黃過豆華紅，紫莧青瓜接碧菘。更有芋荷藷葉美，田家風味畫圖中。

苦筍登盤味絕殊，兒童又采滿籃菰。細舂虎掌真珠粒，新剝雞頭白玉膚。

策杖行行信所之，山房石室儘幽奇。隨宜閒共高人話，坐久渾忘到幾時。

偶思小酌故人來，洗盞烹鮮日幾回。今夜月明聯句好，呼僮移席上樓臺。

山頭雨霽露晴暉，百尺懸崖瀑布飛。小倚闌干忘卻暑，雪花似欲濺人衣。

蒼崖突兀架書樓，秘本人間總未收。多是籀文蝌蚪字，應從秦政火前留。

男耕女織不知愁，釣水樵山自在游。父老家家輪日醉，歸時一路送扶鳩。

俗樸風醇虎亦馴，歸耕隨犢兩情親。山農那識梁鴦法，兒榖於菟信有真。

入夜人家戶不關，牛羊滿谷粟如山。村民自食無游手，野老相看盡笑顏。

平地昂然起一峯，千巌萬壑秀芙蓉。山猿野雉知人意，摘果銜花為客供。

山凹水際果林攢，異實名花數不完。棗大如瓜吾未見，枝頭盌大荔支丹。

有無與共了無嫌，土物村多不外添。一事是真奇絕處，井中產出水晶鹽。

朱陳婚嫁自蟬聯，男盡聰明女秀娟。對對玉人偕作息，村中伉儷信神仙。

清晨相約看荷華，十頃荷塘共一家。為上水心亭子去，閒傾荷露煮新茶。

月下拏舟水一方，笛聲驚起睡鴛鴦。兒童船尾私垂餌，釣得鱸魚一尺長。

耕作餘閒煮茗濃，負暄檐下話從容。談來盤古初年事，都是知書識字農。

布衣疏食自安閒，綠水青山任往還。久住忘歸疑夢境，恐聞雞唱落塵寰。

四十三、讀杜工部《客至》詩，戲成一絕

蓬門樽酒喜留賓，家有舊醅未算貧。春水滿田花滿徑，餘盃更換隔籬人。

四十四、蔚堂寄示盤谷即事四章，即用其韻奉答

小盤谷（君别墅名）外谷名盤，樂國居然李願安。亦欲乘桴為學孔，誰知作序久慙韓（“我送君歸，作序媿無韓愈筆”，昔年贈君楹帖之語）。方縈我夢開新境，只恐君飢易飽餐。有託而逃人未識，詩中世界古來寬。

過七洲洋胸次寬，天浮地曠自居安。光龍洞裏今焦土，馴象宮前舊湼槃（來詩注有云“王宮飼象，性最馴”）。别思樓頭三月易，生涯海角一年難。多君萬里長相憶，一紙詩成寄羽翰。

飽歷風塵悟達觀，當年日下望長安。繁華都市空中顯，飄渺仙山海上看。正欲遣懷花旖旎，偶然得句月團圞。醉鄉更有長春在，可惜君無酒量寬。

佛地遨游結舊歡，學仙何事羨劉安。南行可有虯髯在，北望無須努目看。蟻磨早知艱食飯（詩以“天下無如食飯難”為首唱），魚書未敢勸加餐。平生性本躭禪悅，不用陶眉惠遠攢。

四十五、吳子梅林和予夢境詩，為答一律

英才卓落出人頭，翻為傭書養母謀。我已拈鍼輕作嫁，君應投筆可封侯。徒開蔣徑延羊仲（詩中多言遯園之勝），誰辨常文舉馬周。容易連牀經一載，光陰如駛水東流。

四十六、憲民五十初度有詩感懷，用韻和之

空將十萬劍橫磨，一戰功成竟若何。昔日英年齊大衍，無人吉士詠卷阿。傷心故里瘡痍甚，舉目新亭感慨多。五十勳名原未晚，勤民仍恐拙催科。

兄事慙予長十年，經人兩缺愧師傳。擔簦粵秀論文早，賣餅潮陽辟地連。逝水流光過二紀，及時策勵著雙鞭。蘇門喜有黃山谷，飽學虛心志不遷。

脩名思與古人齊，小試牛刀屢割雞。宰邑望膺鄉里選，保商心慮市民携。詩成珠玉年俱進，字逞龍蛇世索題。前路正須匡濟手，避人休問武陵谿。

眾芳惟菊獨凌霜，生共黃華得正陽。人道懸弧近重九，客來載酒累千觴。堅持素行秋風勁，善葆清脩晚節香。我亦耆年思補拙，韓山屹立久瞻望。

四十七、舊重五日偕李步青、惕生兩君游西湖山，口占索和

天寒乍熱更新晴，相約城西著屐行。五日最難停雨腳（諺云：無箇天晴五月節），三年久未到湖平。人來初跨虹橋影（士敏土橋前年改築，去歲告成），石刻誰填雁塔名。（“雁塔”兩字，三山林會書，係宋刻在湖平路上。明嘉靖題名數石在兩旁，以硃填新，易入目。）林木莽蒼今愈甚（“千章樹木太莽[1]蒼”，庚午偕同人游西湖句），廬山真面不分明。

兩李翩翩經濟儒，茲游吾道未為孤。有年但願農餘粟（上年潮安縣長廖桐史建農事實驗室，中有九餘亭），久雨相看水滿湖。老我何堪如此樹（八年端節前與步青來游，方濬湖，尚未遷墳種樹），問天不語莫頻呼，九能慙媿登高賦，潤色山川望大夫。

[校注]

[1] 莽——原稿作“奔”，係“莽”之誤，依原詩改。（參見《念廬詩稿•南征集一（金城前集）•十九、重九節偕許蔚堂、鍾勷侯、楊竹秋、陳龍岡、李賓日、族弟履堂諸君遊潮州西湖，小憩乘風亭，遂登絕頂，抵關岳廟而回》）

四十八、並蒂蓮

今歲粵省復修祀孔典禮，潮安學宮闢為民眾教育舘，庭中盆蓮花開並蒂，都人士咸以為瑞，因與步青、惕生游西湖，順道入觀，花已謝而結成蓮房矣。爲賦一絕。

並蒂芙蕖已結房，我來惜未見新妝。都人競說花呈瑞，祀典明禋禮教彰。

四十九、緬甸合歡樹

葉細而長圓，每莖六七葉至十二三葉，相對而出，夜則對合。初夏開花，色黃，攢絲成團，隨風欲動。結實，莢長尺許，花開而舊莢尚存樹間。馬路兩旁多植之，最易長大。土人呼為槐樹，據民眾教育館揭櫫，此為緬甸合歡樹，其旁槐樹枝葉如一，不能辨，惟花作瓣異耳。

誰將草木狀南方，海外移栽更莫詳。花作攢絲非作瓣，合歡人誤認槐黃。

五十、蔚堂以病起口占一律遠寄，次韻漫成兩律答之

苦樂悲歡只自知，憲原非病不須醫。流離慣作逃亡客，擺弄憑教造化兒。雲際藏身招野鶴，塗中曳尾學神龜。平生空負乘風志，渺渺重溟有所思。

生成兀傲不求知，病入膏肓不可醫。欲葆此心渾赤子，嬾吟舊句比紅兒。樓臺變幻原噓蜃，蓍筴鑽空類磬龜。讀徧莊生齊物論，蘧蘧栩栩耐人思。

五十一、校外每夜有物長鳴聲，甚宏大，疑為養鵝。一夕曉帆自校後曠野囘，云是溝渠中鳴哇也。翼日夜雨，其聲更大，詩以紀之

雨後喧呼徹夜鳴，屢疑鵝鶩亂軍聲。誰知兩部群蛙鼓，更比吹笳聒耳轟。

錯怪鳴呼無理閙，昔曾有句笑昌黎。只今我亦聽來厭，感觸人生自不齊。

五十二、讀梅林和韻詩有感，叠韻成兩律答之

年少多才媿白頭，嗟予老去拙無謀。成仙妄號長春子（元丘處機自號長春子，兒時相者謂其異日當為神仙），好飲親封不夜侯。託缽曾經晨夕共，濫竽又見日星周。遯園構就空懸想，君亦何心更枕流（和詩有“甘為偕隱”、“不願隨流”之語）。

終年伏案苦埋頭，志潔羞同肉食謀。良冶於今欣有子（令先君序南先生為邑宿儒），賣瓜自昔悔封侯。守吾繩墨焉求合，與世方圓那得周。遯跡已無乾净土，眼中滄海正橫流。

五十三、久雨苦寒有作

經旬苦雨太連緜，早稻宜晴望有年。濕氣侵衣霉在笥，宵寒人尚擁衾眠。

五十四、雨夜見月

窗前雨後月初明，料得來朝定放晴。夜靜樓高偏不靜，蛙鳴犬吠電機聲。

五十五、晨起

開門凝望見朝暉，宿霧沈陰破四圍。久雨忽晴人爽快，未曾移步又霏霏。

五十六、懺夢

夢寐魂交錯，神凝夢自清。漆園灰木喻，嗒喪黜聰明。

五十七、讀莊有感

心為形役苶（= ？）然疲，行盡如馳不自知。聞道即今應未晚，求吾真宰得吾師。

五十八、寄千谷中都

邇來包處士，久未寄雙魚。著作知彌健，精神得自如。投閒甘藿食，辟熱慣茅居（《高士傳》：田和年老家貧，茅居蒿牀，守道不仕）。世事今休問，相期讀我書。

五十九、前詩已成，倚枕不寐，叠韻成一首

舉世爭秦鹿，無人問魯魚。後生真可畏，前路竟何如。蝶化莊齊物，龜辭屈卜居。庵名題老學，且效放翁書。

六十、胡曉芸同年以詩寄懷，久未作答，值校中休課，次韻奉酬

不成豪傑不成仙（用舊作四十初度句），遲鈍原同失水船。留落風塵銷俠骨，蕭疏霜鬢換華年。手無利矢雙雕貫，心似閒雲一鶴偏。敝帚家珍空爾爾，遺書莫讀負先傳（來詩有云：“先民自昔留遺澤，名士從今樂晚年。”讀之滋媿）。

無財無位作流人，昔夢難酣晝又呻。滿目瘡痍憂赤地，此身墜落悔紅塵。羨君醫術張機妙，傳世詩才庾信新。秀色西施誰與比，顰眉我自笑東鄰。

六十一、次蔚堂、洞天看竹韻，來詩以端節將屆，未免思鄉，仰雲邀往，情不忍拂，意固不在竹也，拈而廣之

平生唯恐故人疏，不樂妻孥戀草廬。塵垢秕糠連叔語，樞環彼是漆園書。吟詩最好三盃酒，食肉應輸幾寸蔬。君未忘情家室累，空持貝葉誦真如（來詩有“厭世常持貝葉書”之句）。

形稿心灰意更疏，避囂惠遠厭匡廬。今吾喪我真忘世，妙契同塵且讀書。欲作散人隨野鶴（去秋蘇君逸禪贈予“野鶴散人”印，為金冬心舊刻），怕談風味憶園蔬。周郎醇酒君應醉（仰雲姓周），得我新詩一囅如。

六十二、别曉帆、梅林兩君，兼送歸省

來是秋涼去暑天，晨昏風雨對牀眠。深情款款如兄弟，惜我頹唐媿少年。

一年東郭濫竽吹，辜負桃華灼灼姿。未免誤人兼誤己，精神久已歎吾衰。

同住杭川隔一城，君居安穩我猶驚。一年一度看歸省，游子還家笑語盈。

六載離鄉故舊疏，栽桃庭院已成墟（創辦族校廿餘年，已被燬）。豈徒寓室傷薪木，無復名山好讀書（念廬藏書悉遭洪水）。

六十三、辭職返潮車中口占，寄曉帆、梅林、吉翽汕頭

不諳科白強登臺，作嫁衣裳未合裁。今日解絛還野性，稻香時節我歸來。

葱蘢柳色拂行旌，倍憶汪倫送我情。（曉、梅兩君臨别依依，傅君吉翽送至車上，檢點行裝，情皆可感。）誰識歸來仍作客，家鄉第二是金城。（去年黃君佩囊作《<友聲集>跋》，有以金城為予第二家鄉語，因予自署金城寓公也。）